于是我又被国内那些个“家”们评为中国首位拟人化大师。其实不是我去拟人,而是它本来就不是人。它的哭,它哭了又睡,却都是为了我。
忠实于我的,除了记忆,再就是寂寞。尤其是那首被许多人称颂的《印象》:
是飘落到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早已坠入古井的暗水中/林梢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跟着的浅浅的微笑/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地回到寂寞的地方
经法国诗人马尔洛推荐,我终于进了那用庚子赔款建的里昂中法大学。我知道,去了我这个“母校”。我凑巧地读到过中国当代一篇相关报导:昨天参观了里昂中法学院。1921年创立的里昂中法学院原名中法大学,曾于1946年停办,在25年的历史中,一些留学生如蔡元培、戴望舒等归国后作出巨大贡献。可能还不止是知道。中国报导居然说我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是“巨大”的,而且,跟曾经如日中天的蔡元培并列。哈,这可是出了雨巷诗人的意外了。
可是不好意思。我很少走进那个建在山丘上的城堡。我称它为城堡。因为我不喜欢被关在哪里。我生活在太多的阴暗里,所以我反对阴暗。我完全没有去上过那里的课。我从巴黎走到里昂,其实是从一堆书摊走到另一堆书摊。后来我还走到了西班牙的书摊,马德里的,巴塞罗那的,塞维利亚的。我没有坐到课堂里去的兴趣,完全没有。
原因如下:在离开巴黎前,我见到了文章兄,然后跟文章兄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或者几杯。他惊呼着:你还不知道?全世界也许就你不知道了!我一口喝掉了一杯咖啡,叫着跑堂。他说我的雨巷,那位施绛年,成天跟一个销售冰箱的年轻人同进同出,还手挽着手,还肩靠着肩。他还说,这个过程从我刚离开上海时就开始了。用上海话说,叫我前脚刚刚走。就开始了。一个卖冰箱的?我叫了起来。我好象并没有叫出声音来,我叫出来的只是:你胡说。我又喝掉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次跑堂。
然后我又听到了同样的“胡说”,而且是从好几个、互相之间不一定认识的人的嘴里。
于是,我人到了里昂,心没有到那里。我进了学校报了到,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学校(除了通知我被开除的最后之后那次)。我还剩下什么?除了记忆和寂寞,我什么也没有了。书摊还是那些书摊,可我翻着的书,无论是发黄的,还是散发着新的香味的,都只是被翻着,然后被放回去。我并不知道我翻的都是什么书。只知道我翻过书。
我也不再写信了。谁都不写,不给绛年写,也不给她的哥哥我最好的发小写。
我也很少写诗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尽管蛰存一直在鼓励我,逼我,他在给我的信里说:有一个小刊物说你以《现代》为大本营,提倡象征派,以至目下的新诗都是模仿你的。我想你不该自弃,徐志摩而后,你是有希望成为中国大诗人的。可是我不想写,没有心情。诗人不诗人,大与不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我翻译了很多,我一直在翻译,法国人写的诗,西班牙人写的诗。我挺喜欢西班牙现代文学的,西班牙语是我自学的。我还会时不时地热血一番,在巴黎、里昂和马德里,我都参加过当地民众反法西斯的游行。有朋友说,这其实才是我被中法大学开除的主要原因。其实我参加游行,一部分是为了泄愤,另一部分也是为了泄愤。我有许多愤,有的我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有的或许并不知道,或许就是那寂寞的共生物吧。
然后我却不走了。中法大学校方命我三天之内离开法国,因为我根本没有去上过课。我却又在法国混了半年。真的是混。因为我的魂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