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志慧急急弃跑,如惊弓之鸟。
她们哀悼上官羽衣,更担心大乔。但是,大乔舍命与假公孙百胜对敌,为的就是保护她们,以便向帮主报警,如果这个心愿落空,她就真的死不暝目了!
必须逃出信阳。
必须赶回武昌报信。
出巫马家不远,路上有一辆双驾大车停着。那是一辆拉大白菜的货车,车主正在和菜铺的伙计说话,估计是讨价还价,锱铢必较。
飞燕拔出鱼藏剑,乘车主不备,突然割断马身上的辕套,对志慧道:“上马!”自己率先跃上马背。志慧愣了一下,也跃上另一匹马,双马疾驰而去,身后留下了车主气急败坏的叫骂。这是两匹劣马,身矮腿短,毛色非黄非白,脏兮兮的,还长着癞疥,在平时,飞燕走近它们都会捂着鼻子,感到恶心,但此时却如获珍宝,不时拍着马臀,尽可能跑得快些,再快些。
一口气跑出了五十余里,信阳城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忽然,飞燕骑的马前腿一软,跪了下来。飞燕跳下马,见那马口吐白沫,业已精疲力尽,不觉恨恨地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志慧也跳下了马,她的马也快不行了。她说:“别生气了。这马本是拉车的,也难为它们奔跑了这一阵子。我们就步行吧,反正已离信阳城够远了,他们追不上子。”
飞燕余怒未息,很狠踢了马一脚,这才快快地和志慧继续朝前走去。她俩心有余悸,所以脚下十分迅疾直想插翅飞到武昌,因此走了四十来里便感到身心交瘁,就在一棵大树下坐下休息,却也无心说话,用了些干粮,默默无语地坐着。志慧自幼出家为尼,坐禅是最基本的功夫,因此盘膝合十,闭目念佛,渐渐地心静神明,万念俱消,似乎灵魂已飞到某个神秘而美丽的世界中去,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飞燕不能。
她生性飞扬,鸿宾楼生涯更使她片刻也安静不下来,更何况近日的遭际是那样诡谲、险恶和惊心动魄。
她念念不忘的是六个字:神秘门、假脸人!
脸可以是假的,岂非自己所遇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岂非整个世界都不可信了?
但假脸人有自己的组织神秘门。这个组织神秘莫测,又包藏着极大的祸心:为了势力,制造了个假公孙总兵。为了名望,控制着巫马大侠,居然把他的亲生儿子都给收服了。那么,金钱帮内会不会有他们的人呢?丐帮、鄱阳帮,甚至少林、武当派中会不会有他们的人呢?如果有,自已和他们作对,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岂非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想到这里,她悚然而惊,忽地睁大眼睛,又“啊”地惊叫起来——
她看到志慧头顶上面悬挂着一个人头!
志慧被叫声惊醒,张开眼,却发生了更加凄厉的叫声——
她看到飞燕头顶上面也悬挂着一个人头!
一个男人头,一个女人头。
男人头瘦削、干瘪,长着两撤鼠须,正是巫马行空的忠臣常通达。
女人头丰腴、秀美,血迹斑斑。却是鸿宾楼四女之一的大乔!
飞燕和志慧惊痛交加,心胆俱裂,一个骨碌滚离大树数丈之远,抬头看时,只见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假公孙百胜,另一个却是位腰弯背伛的黑衣老妪。两人手里各提着根绳索,绳索上吊着个人头。
飞燕又是悲痛,又是愤怒,戟指二人道:“你们杀,杀了大乔?”
老妪一声怪笑,声音嘶哑地说:“非但杀了大乔,还要杀你们!”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象老鹰抓鸡般地向二女扑来,身法极其巧妙,正是武当派“梯云纵”的绝妙轻功。
飞燕识得厉害把鱼藏剑舞成一团银光,护住周身。志慧也用长剑护住门户,凝神对敌。形成二女双战黑衣老妪和假公孙百胜的局面。
黑衣老妪的武功虽高出飞燕甚多,但慑于鱼藏剑的成力,却也不敢过于逼近,只在周围游斗,只是掌力加至八分,逼得飞燕胸闷气喘,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渐渐收拢,随时可能吞噬自己。她知道。眼前的歌人心很手辣、为了杀人灭口,已杀了大乔,自己若落在他手里,也是有死无生,因此咬紧牙关支撑着。
她希望志慧能来援救,而志慧的处境却更危险。她虽跟静观师太学武多年,但静观师太长于医道,武功却平平。师非名师,弟子也算不上高徒,加上她还是初次正式与人交锋,心里是虚的,更是束手束脚,所以在假公孙百胜的攻击下,勉强只能招架,全无还手之力,十几个回合下来,迭遭险情,已吓得冷汗淋漓。
假公孙百胜武功也不甚高,但狡许多智渐渐把志慧逼向崖边。志慧瞥见身后寒气森森,是万丈深渊,心中更是惊慌。就在这时,假公孙百胜突然大吼一声,长剑中宫直进,志慧见雪亮的剑刃当胸刺来,自然而然向后退却,但一脚踩空,惨叫一声,直落入无底深渊。
耳听着志慧凄厉的叫声,飞燕五内俱焚,心中慌乱,剑招大露破绽。黑衣老妪乘虚而进,一掌击中其后背,飞燕但觉眼前发黑,喷一口鲜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悠悠醒来时,发觉自已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周围雅洁清静,恰如闺楼一般。”飞燕说,“而脑子里还清楚记得与黑衣老妪交手的险情,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梦境耶?现实耶?黄泉耶?人间耶?后来才知道是被救上了鸡公山。至于如何救我的。当请三位寨主详述。”
云四扬、浪淘沙看着飞燕委顿憔悴的样子,很是不忍。鸿宾楼活泼伶俐的四女,玉环、大乔惨死、小乔生死不明、凶大于吉,只剩飞燕是唯一的完壁。他俩与四女多有交往,对此十分伤感,也特别感激三位寨主的救援之德,同时起身作揖,道:“承蒙三位救了飞燕,我等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三位寨主连忙回礼。大寨主圣手罗刹岳安安笑道:“这也是鬼差神使的巧合,想来飞燕姑娘命不该绝。那天,轮着我和三寨主巡山,走到半山腰忽听得一声女子的惨叫。敝寨虽然谈不上真正的替天行道,也免不了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有一条铁的规定:不得伤害老幼和妇女,违者格杀勿论!而现在居然在鸡公山上有女子惨叫,估摸是哪个不争气的弟兄在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因此急向叫声处奔去。
“及至赶到,正见飞燕姑娘被一黒衣老妪击倒,生命危在旦夕。看到是凶杀,而不是奸淫,我俩都松了口气,准备离开。”
“准备离开?”云四扬虽然明知他们最终救了飞燕,但听她说见是凶杀就要离开,却是大惑不解,问道,“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三寨主神刀龙上吟冷冷道:“老大已经说过,我们是打家劫舍的草寇,不是替天行道的好汉!来山寨落草的弟兄,多为穷途末路之人,好比丧家之犬寻找一个窝。鸡公山就是大家的窝。我们爱惜这个窝,不敢招惹事非,惹不起官府,更惹不起武林中人,不敢做大坏事,也不敢做好事。否则,凭我们三人的微末道行和区区数百弟兄,山寨早被人挑了。”
浪淘沙嘿嘿冷笑。
云四扬却微微颔首,道:“这也难怪,明哲保身本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哲学,官场如此,儒林如此,武林也是如此。有的人提起武林,就想起八个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象武林中人人都是热血汉子似的。错了!他们不知道,聂政、荆轲的时代,朱家、郭解的时代,昆仑奴、古押衙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已成为遥远的历史,只剩下一点回忆和仰幕。现在的武林,变质了,颓唐了,象个嘁嘁喳喳的妇人,可以为一点私人恩怨吵闹不休,却很少有人能为正义挺身而出,即使大英雄遭难也没人去管。你们是绿林,能不做大坏事,就难能可贵了。”
圣手罗刹岳安安、白鹤秦中吟、神刀龙上吟面面相觑,弄不清云四扬怎么会借题发挥,说了这一大通感慨深沉的话?
浪淘沙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位大豪杰。云四扬的感慨是否因他而起?
飞燕痴痴地望着云四扬,心道:“他心里一定埋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一个痛苦的秘密。心里痛苦的人,往往会有深沉的感慨。”
见大家都呆果地望着自己,云四扬这才发觉自己过于激动而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圣手罗刹岳安安:“两位后来怎么又救了飞燕?”
岳安安说:“我们看到了她手中的短剑——鱼藏剑。这是中州大侠巫马行空的祖传之物,也是巫马大侠的信物:持剑者代表了巫马大侠本人亲临。”
“我们虽非侠义道,但对巫马大侠的英风豪气是素来饮佩的,而且也身受过他的大恩。既然如此,我们自然就不能坐视持剑者被害而不救!我立时发出三枚回形镖一一”
浪淘沙插口道:“呼呼风生,飘忽难测,百发百中,物归原主。”他说的是回形镖的特点。回形镖极难掌握,但一经掌握,威力奇大,是暗器中极霸道的一种。
岳安安嫣然一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倒是浪大侠内力、暗器、刃法三绝,待会儿还要请教呢!”
浪淘沙淡淡道:“不敢。”
岳安安道:“就在我发镖的同时,三寨主也已扑了过去。那黑衣老妪疏于防范,被回形镖伤了右臂,她武功可真了得,单臂迎战,居然还攻多守少,如在平时,只怕我接不下她十招。但是,她渐渐感到身子发麻,功力也大减。
浪淘沙道:“回形镖上有毒?”
安安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寻常解毒药就能消解。我不知黑衣老妪的来历,自然不便伤她性命。但她自己却不明所以,心中惊惧,所以虚晃一拳便逃之夭夭了。那另一人武功就差多了,本来就敌不住三寨主的神刀,再见黑衣老妪败走,心中更加慌乱,也就跟着逃跑了。
“我们把飞燕姑娘救回山寨。喂了些伤药她便脱险了。她讲起自己的经历,什么公孙总兵府、巫马大侠家中的变故,什么神秘门、假脸人,只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心惊胆颤。唉,看来鸡公山寨的清静日子也不长了,我们一直想置身于江湖纷争之外,但最终还是卷入进了惊涛骇浪之中!”脸色沮丧,显然优心忡忡。
云四扬:“你们又怎么会认识我们两人,并派人在山下守着?”
岳安安笑道:“飞燕姑娘念着你们呀!她见我们心存恐惧,便再三安慰说,她认识两位惊天动地的大英雄,估计不日就会途经鸡公山。又说你们武功怎样怎样高强。有你们出手,就不怕神秘门了。”
飞燕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又喜又羞。浪淘沙、云四扬心中感动,暗道:“她在危难中首先想到的是我们,而不是金钱帮,可见对我们的信任和依赖。她是鸿宾楼四女中硕果仅存者,我们一定不能辜负了她的信赖,务必要保得她平安无事。”
岳安安又道:“说实在的,大江东去浪淘沙浪大侠,我们是久闻大名、如雷灌耳,而对云大快却是狐陋闻,陌生得很。”
云四扬淡淡笑道:“浪兄是武林名人,我却是默默无闻之辈,难怪你们没听说过。”
岳安安道:“但飞燕既把你和浪大侠相提并论,武功必是极高的。所以我们派出喽罗,把守住鸡公山四下要道,告诉他们要注意两位这样的青年英雄,遇上后务必礼请上山寨一叙。也是烧幸,不过一昼夜就请到了。浦胖子,你立了一大功:待会儿去师爷那儿领取一百两赏银。但不许赌,否则不一个时辰就两手空空了!”她说的“浦胖子”,就是引浪淘沙、云四扬上山的那个胖子,敢情他是个赌鬼,但赌技和赌运都不佳,经常输得精光。
嗜赌本来就是败家的复车之撤,但有些人就是不理睬前车之鉴,硬往死路上走。
谁见过以赌致富的人?
但浪淘沙听到个“赌”字,眼睛陡地发亮了:象饿狗见了骨头、色鬼见了美女一样。
难道他也是此道中的行家?
胖子响亮地说了个“是”字,满脸喜色,不知是因为立功受赏,还是因为又有了賭的本钱。让赌鬼戒賭,和让酒鬼戒酒、烟鬼戒烟,色鬼不近美女一样,都是最无效的废话。
岳安显然猜中了浦胖子的心思,笑道:“狗改不了吃屎,没出息!”
她是个通达的主:如果普天下的女子都象她一样通达,会少了多少夫妻争吵、家庭矛盾呀。可惜女人总是想不开的多,咬住死理不放,结果自已烦恼,男人也不舒心。何苦呢!
转眼间,聚义厅摆下一桌酒宴,菜肴丰盛、充满了山寨特色,全是野味:天上飞的有斑鸠、鹌鹑、飞龙、山鸡,地上跑的有豹、鹿、虎鞭、熊掌,水中游的有鱼、虾、蟹、鳖。而且烹饪手艺也是第一流的,决不在鸿宾楼、稻香居之下。
自然还有美酒,全是上等的烈性白干。
河南人爱喝烈酒。
山大王喝甜酒,就象男人搽胭脂一样恶心。
浪淘沙、云飞扬自然是喝烈酒的。
飞燕也喝了一大杯,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显得格外娇美。
上官副帮主死了,玉环、大乔死了,小乔、志慧生死不明,她的心象碎裂一样痛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长期在鸿宾楼,侑酒佐欢,酒是会喝的,但喝的都是葡萄美酒,一口气喝下一大杯烈酒,却是生平第一次。顿时头脑热烘烘的,心管不住嘴,断断续续道:“杀人。神秘门。假脸人。小草心是好的,饶了我们。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很眼熟的……”
提到小草,浪淘沙勾起了满腹心事,叹道:“她虽然任性,心却是好的。却怎么会跟神秘门混在一起!”
飞燕斜眄他一眼,道:“浪大侠,小草好象对你没有什么情义,你剃头担子一头热,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呢!”
云四扬怕浪淘沙伤心,忙说:“休要胡说!小草姑娘正是因为把浪兄当作自己人,才口没遮拦,率性而言,看来不如外人亲热,其实却是另有一番情意,这叫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呢!”
浪淘沙摇头道:“云弟,你不必安慰我,小草对我怎样,我自己最清楚。但不管她有情无情、我心中却只有她一个!”说罢长叹一声,黯然销魂。飞燕本想说“她长得平平常常,你又何必死心眼”。但看他伤心断魂的样子,心中不忍,生生地把这句话吞下去了。
岳安安问飞燕:“果真是小草饶了你们?”
飞燕反问道:“你不相信?”
岳安安笑道:“哪里!我只是想,她放过你们只是看着浪大侠的金面,这说明她对浪大侠还是有情义的。”话说得堂皇,表情却很奇怪。
岳安安又说:“久闻浪大侠内功、暗器、刀法三绝,我们想讨教一下。”
浪淘沙道:“你们?”
岳安安道:“我匪号圣手罗刹,在暗器上颇下了点功夫,二寨主长于轻功,三寨主长于刀法,正巧向浪大侠讨教。”
浪淘沙道:“我哪有心思比武。三绝云云,都是江湖流言,不敢在三位寨主面前献丑。”他为了小草而烦恼,确实无意
炫耀自己的武功。
三寨主神刀龙上吟冷冷道:“浪大侠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浪淘沙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不过是心烦,没有兴致较量功夫,哪里是瞧不起人!如果三位寨主定要见个高下,就算你们赢了,这可满意了吧?”
他是讲的真心话,但在三位寨主听来,却变成了刻毒的嘲笑。白鹤秦中吟瞠目怒视浪淘沙,一言不发,却突然冲天而起,高达数丈,就在碰到屋顶的瞬间,右手在梁上轻轻一拍,身子变了方向,朝着浪淘沙直冲而来,迳来夺他手中折扇。
云四扬暗暗喝声采,心道:“他坐在椅子上,身子不动而平地飞起,比起站着屈膝腾跃,不知难了多少倍。这等轻功,实是难得,无愧于“白鹤”的雅号。但恃强夺扇,却又失礼了。”
对于白鹤秦中吟的举动,浪淘沙视若不见,依然是神思不属、心灰意懒的样子。眼看秦中吟就要得手,浪淘沙忽然平平飞出,正好躲过了对方的一击,而速度之快,如同椅子上装了弾簧一般。更奇怪的是他飞出之后,又转了个圈,飞回原来的椅子。一去一回,疾如飞鸟,未曾动过手脚,全凭胸中一口真气,却能旋转自如,得心应体,比起白鹤秦中吟的轻功来,又高明得太多了。
秦中吟冷冷道:“好一招冯虚御风,佩服,佩服!”坐回自已的椅子,瘦削的脸上满是悻悻之色。
这一来,双方就算较量上了。
神刀龙上吟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刀,横刀当胸,行了个起手礼,道:“在下讨教浪大侠的刀法。”气凝神闲,渊停岳峙,确是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