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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如梦令(2)

南昭卿已经两年没回过云理了,若不是故土那还有她爹的坟,她可能宁愿都烂在外面再也不回去做那郡主。她此次要回的地方可不是王府,而是南家故地,那里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府邸,倒是更像一处,世外桃源。

极目远眺而去,江海涛涛,淡紫与桃红色的云雾氤氲其上,江海两侧耸山相对而望,山上多桃花盛放,不分冬春秋夏,有殿阁层楼依山而建,以吊桥相连,悬于空中,飞瀑流泉直下,荡着轰鸣声,惊起白鸟。

江海中漂浮着小红桃树,摇晃着枝叶,散落片片桃花瓣,漂在水中。

昭卿撑着小舟随着江海往里进,有层楼傍着山底,临着江海而建,雾霭缭绕着,看不真切。行过这两座隔海相望的耸山,江海瞬间变得平阔起来,周围是连绵的群山,紫粉浮光笼罩在江海上,桃瓣乘风而动,零零落落。

这一汪江水上,殿阁楼宇就建在水面之上。两排楼宇底下粗木柱直抵水底,高出水面近一丈,相对而立,江海就被框成一条三丈宽的溪流,溪流两岸都是木质平踏台板,姑娘们与娃娃们就在这两边嬉戏。

踏台与上面的平台间用红木台阶相连,中间这近一丈宽的空荡挂满了长灯,夜晚就能照亮溪流边的碧水浣纱。

顺着红木台阶而上,就是宽敞的实木平面,用栏杆围起,栏杆上攀着绿植,往里靠是相隔一丈的棵棵大红桃树,树枝挂小灯,夜晚照彻桃花似火烧。平台上酒肆茶馆摊铺样样不缺,门前长街摆着桌椅,不少男人坐在那饮茶喝酒,谈天赏景,好似江南水乡。

两侧排楼间用一单孔木拱桥相接,拱桥长三丈,宽一丈半,两侧雕花凭栏吊挂木灯,两边多铺席,卖小首饰的,卖药的,卖棉帛的,修鞋的,打锁的,还有挑着糖葫芦两头跑的。

这便是这儿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地方——花鼓乡。

沿着花鼓乡一直往里,两侧平台相汇,有一大门立中间,穿过大门,就是她家。

殿宇亭阁环着江水,木廊穿游其中接连起它们,似火红桃在旁点缀,白色灵鸟在滩头翔集。殿阁群以木廊环连最终汇于顶里的一最高宫殿,便是南家的主殿。主殿背靠山峦飞瀑,高十丈,霭杳流缭,殿顶一浮空大宝珠,闪熠光辉,不分四时昼夜。

花鼓乡的热闹,并不属于她家里。她家确实跟她自己说的那样,照例冷清,没什么过年的样子。过年的习俗与传统在这里,只有一顿饭,该是一家人自己做,一起吃的。

她娘不在,她那继父也不在,只有她弟弟——南无欺,自己待在这偌大的家,过年了都没人能给他做顿饭。可南昭卿也不是回来吃饭的,她只是想去看她爹一眼,却在迈出门前被她弟叫住。

“姐,你两年没回来了,你才刚进家门又要走啊?”

“我是走是留,不影响你吃喝拉撒。”

南昭卿跟南无欺同母异父,但她对他冰冷,并不是因为讨厌她继父而迁怒到南无欺身上。准确来说,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陌生,就仿佛他从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碰碰面,昭卿也从来没拿他当过弟弟。

她打小不受人待见,自其父亲离世后,就一个人跑出了家。被她娘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料理,她娘就算是有心弥补,那份缺失多年的母爱也不可能插不进她的铜墙铁壁,又何况她娘压根没这心思呢。

但南无欺不一样。他爹的身份与他娘齐平,他生下来就是被呵护大的,十几年从没经过风雨。但南昭卿不嫉妒也不恨,因为在她眼里,整个家跟她有关系的,就是她和她爹留在这里的那些过往。

“爹娘都在宫里,就我一个在家。姐你能不能……”南无欺攥着自己的手低着脑袋放轻声音,“留下来陪陪我。”

南昭卿回头扫了他那低声下气的样,“把你爹把你娘叫回来,让他们陪你,犯不着我。”说完继续走,顺手就要把门带上,

“(央求)姐……我就想让你陪我,两年了,我真的想你……”

南昭卿顿了步子,门差点夹到自己的手。她站在那站了一会,叹了口气,又拉开门道:“去花鼓乡买些菜去,我给你做。”

南无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神。

“家里没菜,咱俩吃什么?喝风啊?”

“噢噢噢噢!我这就去!”南无欺脸上的低沉瞬间没了,换了三万里大天晴,摸不到一片云,临出门前还差点被门槛绊倒,险些葬送两颗门牙。就这一个踉跄也全然没绊掉他的开心,他窜起身跳起来,“芜湖!”

南无欺左右俩篮子几乎是拖回来的。南昭卿左三右四把菜分了个笼统,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拿出盆,水里来水里去,菜刀在案板上起起落落,“咚咚咚”的声响,跟灶火上上的铁锅里的油滚声作成了交响乐。

昭卿手里的刀切到一半,突然顿住,然后继续切下去。她想她爹了,每次只要在这庖厨里,她都会想。想她爹在她小时候,也站在她现在站的地方,他那拂开漫山姹紫嫣红的温柔,还有绽开冰凌满川的笑容。

她右手倾斜刀面,左手一把撸起萝卜丝,放进了盘子,斜着眼看了眼南无欺,见他捻着手指就要拎起块茄盒,“刚滚完油,烫。”

“(委屈巴巴)哦……”南无欺手一顿,慢慢缩了回去。

饭菜摆满了一大桌子,桌上只有两个人。南昭卿不说话,南无欺也就不敢说,只能闷声往自己嘴里塞着饭菜。昭卿时不时用干净筷子帮他夹菜,南无欺又惊又喜,总是不忘道:“谢谢姐!”

昭卿:“一口一个姐叫得比谁都亲,还这么客气?”

南无期被嘴里的菜配着她这话噎了一下,抬起眼看着她,发现她虽面无表情,但眉眼好像多了分笑意。

昭卿搁下了筷勺,草草吃完了饭,“你慢慢吃,我就陪你一天,明天下午就走。”她下了桌,又补了一句,“别和他们说我回来过。”说完去了厨房,把单独扣下来的饭菜装在食盒里——那是带去她爹坟前的。

殿阁圈围起的江水上,有一岛,岛缘上有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桃,终年似火烧缭。昭卿点着江水过去,而后立在老桃下,任着老桃洒落的桃瓣扶着自己的头发。

她在老桃底下的一座碑旁坐下,她爹的碑旁。她弓着条腿,撑着胳膊,胳膊又抵着她下巴。她就坐在这发呆。可这却是她在这家里最喜欢做的事情——陪着她爹坐在这。

昭卿七岁以前的记忆到现在所剩无几,能记得住的,全与她爹相关。她不知道她爹叫什么,甚至连个姓都不知道,她娘也从不肯提及跟她爹有关的任何事,就像是这个人活着如同她家的耻辱一般,彻底消失是最好的结果。

但在昭卿的记忆里,她爹娘却又一直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她娘既是家主又是长公主,要打理整个家族的事情还得忙着物色宫里的皇子们做政治投机,而她爹只是个普通人,很有些学识,但毫无身份,而且不是娶的她娘,是嫁给了她娘。

洗衣烧水做饭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爹头上。

身份与地位,让她爹无论在家族里还是在宫里,都成了别人瞧不起的角色。她这个当女儿的,没少受到牵连,贵为郡主却不受待见,所以父亲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童年唯一的玩伴。

但她从不在乎,她可以趴在她爹的背上,快乐一天又一天。

昭卿已经记不清她爹的模样,只记得一袭青衫和一张温柔的面庞,一张只要开颜便能融化千尺浮冰的面庞,还有眼角的一颗泪痣,总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熠着光辉。现在随到了她的眼角。

她爹还有一手绝活,也传给了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爹每次横斜着琵琶,左手轻压间似江海平旷烟波浩渺,右手拨拢间如春风拂柳细雨惊帘,南家围着的这一汪江水,都随这琵琶声声细语凝落滴珠。

而这家里不多的温柔与美好,在她七岁那年,在她父亲躺在自己面前长辞人世的那一刻,全部崩塌瓦解,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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