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笙貌似不经意地扫了汪扶风一眼。
呵呵,汪大人,绝啊,绝了他人念头?的绝哇!
然而还没结束。
就听汪扶风又非常自然地来?了句,“你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见识,处事亦沉稳,可曾得名师教导?还是家中?长辈教的?”
现场先是一滞,包括方云笙和在场其他几?位考官在内的众人,便都心思各异起来?。
点了举人之后,各位考生还需再?将身份文书、考试凭证和互保文书等递交上去,进一步核对,连带着师承来?源都要?标记,汪扶风都亲自看过,岂能不知?
他想收徒!
有人说?,若想求人办事,最好先提出一件对方肯定不会答应的来?,这样对方拒绝之后,大概率就不好意思拒绝第?二次。
但这个道?理,调转过来?也同?样适用。
若你在一开始已经拒绝了对方一次,自然没脸面?没立场马上拒绝第?二次。
就好比方才,汪扶风最初先提出为秦放鹤保媒,虽然最终没成,也是汪扶风主动?放弃的没成,但这里岂是可以?讲理的地方么?
不是。
这也就意味着,在前番试探开口的瞬间,汪扶风早就亲手斩断了秦放鹤的所有退路。
汪扶风会是最佳的师父选项吗?
秦放鹤不确定。
那么自己有拒绝的权力吗?
没有!
既然如此,一切就都简单了。
秦放鹤略一沉吟,不卑不亢道?:“学生读典学史,以?诸子为先师,以?陛下为君父。”
意思就是,我?孤儿来?的,但从未放弃过希望,努力阅读诸子百家各样典籍,他们便是我?逝去的老师们。
我?虽无父,然君主便是天下苍生之父,亦得圆满。
上官流露出想收徒的意思,他必须第?一时间领会到,不然便是蠢。
但领会到,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迫切,不然就是谄媚。
现场忽然安静下来?。
就连汪扶风也有片刻错愕,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先师,好个君父。”
他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吃了口,忽道?:“这茶,似乎凉了些。”
秦放鹤闻弦知意,立刻起身,去向旁边侍从要?了热茶,亲自斟了一盏,双手端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前去。
“弟子秦放鹤,请先生用茶。”
汪扶风没有立刻接,而是含笑瞧了他许久,这才伸出手去。
是个小机灵鬼儿。
同?行的一名副考官见状,当即起身道?了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汪公喜得爱徒,恭喜秦解元拜得良师,如此看来?,当真?是三喜临门!”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起来?。
“恭喜恭喜!”
“哎呀汪公此番果然是来?着了,若不来?,却去哪里寻这般伶俐剔透的儿郎?”
“哈哈哈,不错不错,这便是天上来?的一段奇缘佳话!”
汪扶风复又大笑,顺手解了腰间玉佩递与秦放鹤,“此乃为师心爱之物,今日便给了你吧。”
秦放鹤恭敬受了,当即系在腰间。
方云笙早已看不出刚才的憋屈,好像从未对汪扶风有过不满一般笑吟吟走上前来?,先道?喜,然后又说?:“拜师乃是大事,如此仓促是不成的,若汪公信得过下官,拜师宴便交给下官去办。”
他是真?没想到汪扶风行事如此不羁,还真?就在这乱糟糟的宴会厅收徒了!
简直不讲规矩嘛!
汪扶风没有拒绝,朝秦放鹤一抬手。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方云笙微微一礼,“谢大人费心。”
方云笙看着他,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他娘的,自己一早看中?的好苗子,就这么被人眼皮子底下挖走了……
古时拜师非同?寻常,必要?正?经做了仪式来?昭告天下。
汪扶风不日便要?返京,也恐夜长梦多,故有此一举。
刚好在座的皆是朝中?文武,司仪、宾客俱都齐全。
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汪扶风亲口认了,众人便也将秦放鹤视作其高足,当下纷纷搜罗身上值钱的配饰,解下来?与他做见面?礼。
秦放鹤都收了,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同?来?的举人们都没想过会亲眼见证如此大戏,一时百感交集,再?看秦放鹤时,既羡且妒。
他真?好命啊。
为何不是我??
拜师汪扶风,不光意味着日后他就多了师门庇护,更要?命的,还平添一位做阁老的师公!
汪扶风是真?的忙,鹿鸣宴结束后,只?留秦放鹤略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匆匆离去。
而秦放鹤还没回到齐家,被汪扶风收弟子的消息便以?如狂风过境般席卷了整座清河府。
齐振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这也是你算到的?”
好家伙,出门一趟捡了个老师!
秦放鹤失笑,叹了口气,“还真?不是。”
在这之前,他确实有过类似的猜测,但他原本以?为可能性更大的是选婿,毕竟年纪真?的太合适了。
可当时汪扶风一开口,他就觉得不对……
齐振业摇头?咋舌,感慨不已,却又难掩担忧,“之前你说?不想太早拜师,如今……可还好么?”
比起外人的羡慕嫉妒巴结,齐振业更多的是担心。
秦放鹤心下一暖,“无妨。”
虽说?作师徒是双向选择,但这种选择打从一开始就不平衡,作为徒弟的一方能做的很少。
便如今日,即便开口的不是汪扶风,而是某位行事可恶的高官,难道?秦放鹤有拒绝的权力吗?
可能会有,但必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况且秦放鹤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没有归属,早晚会引起上方注意,终究要?选一家。
哪怕再?拖几?年,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么?
未必。
反观汪扶风,秦放鹤对他虽知之甚少,但对方的诚意还是比较足的,而且据说?汪扶风的师门,哦,现在也是他的师门了,日常言行都不怎么……文静内敛。
甚合他意。
更别提还有那样一位师公。
即便来?日进到太学,有这几?位保驾护航,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路也能好走些。
“别光说?我?了,”秦放鹤收起思绪,看向齐振业,“拜师宴后我?将返回章县,说?不得要?回县学一趟,再?安排了村子里和外头?的事……顺利的话,十月中?下旬便能处理完,之后我?将北上入京,你怎么想的?”
齐振业愣了下,脑中?灵光一闪,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是……”
带我?一起去游学?
秦放鹤点头?,跟他说?了掏心窝子话,“县学不差,可说?老实话,你总缺点干劲,需得时时刻刻有人压着逼着。先生们虽好,也难面?面?俱到,只?怕我?一走,孔姿清又不在,你便要?放了羊。”
在秦放鹤心里,孔姿清和齐振业两?个跟旁人是不同?的。
他们是他最初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也曾给予他无数帮助,所以?在能帮一帮对方的时候,秦放鹤就很想再?拉一把。
京城文风大盛,又多奇人异事,再?加上秦放鹤从旁督促,保不齐什么时候齐振业就开窍了呢!
齐振业本以?为从今往后章县就剩自己一个孤魂,都想好该怎么买醉伤感了,却冷不防听到这个,登时欢喜起来?。
“你都不嫌弃饿拖后腿儿,饿还有甚好说?的!”
见他愿意,秦放鹤也松了口气。
他还真?有点儿担心自己自作多情。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京城相隔何止千里,这一去少说?一年半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最好还是先问问嫂夫人的意思。”秦放鹤道?。
齐振业毕竟有家有室,女儿妞妞还不满三岁,长期两?地分居必然影响家庭氛围。
齐振业后知后觉迟疑了下,“也是。”
按照他对翠苗的了解,对方应该不会阻止,可两?口子过日子,凡事就该有商有量的。
方云笙办事效率惊人,鹿鸣宴后第?二天,拜师宴就筹备好了。
汪扶风在上首坐了,秦放鹤在众人的见证下拜过祖师,又正?式向他敬茶。
汪扶风接过去吃了,开始训诫,结果开头?一句就是,“本门并无规矩……”
秦放鹤:“……”
哇哦,我?喜欢!
他双眼发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活泛,汪扶风不禁想起之前叫人调查的县学诸事,便也知这是个不省心的,一时啼笑皆非。
“……然一切从心,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父母师长,对得起江山社稷。”
秦放鹤收敛心神,恭敬应下,复又朝他拜了几?拜。
秦放鹤无父无兄,自此之后,汪扶风便是他的直属长辈,他必要?为对方养老送终,而对方也要?使出全力护他周全。
此为师徒。
仪式已毕,汪扶风又为秦放鹤取了字,“论理儿,本该来?日你行冠礼时再?取,然你少年成名,如今又有举人功名在身上,少不得与人交际,没个字号是不成的。”
汪扶风想了一想,“你的名字虽好,可到底太过孤寂清苦,又不对八字,小小年纪便冷清得很,不是好事……就字子归吧。”
古人取字以?双字为多,但也有单字的,也有人为表修饰,在前面?加一个“子”字,便如杜甫,字子美?,其实单字“美?”,加个“子”表美?称、尊称,没有实际意义。
说?来?也奇了,秦放鹤将新得的字在嘴里慢慢念了几?遍,还真?就莫名生出一种安定的归属感来?。
秦放鹤,秦子归。
好似在这个时代,他真?的有家可归了。
汪扶风明日便要?启程返京,临行前少不得嘱咐,“出去游学,为师也不拦着,需得万事小心……你行事稳重有主见,却也要?记住一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切忌自大自负……”
见秦放鹤乖乖听训,汪扶风也觉省心,又取出一只?信封递过去,“你几?个师叔伯散在各地,也有在京城的,我?写了单子,你自己拿着看,若到了地界,别忘了亲自登门问好。”
秦放鹤接了,好奇道?:“那师兄们呢?”
汪扶风没好气道?:“哪里来?的师兄!”
为师还年轻着呢!如今也只?你一个孽障罢了。
自从正?式确立师徒关系后,汪扶风的假笑就少了许多,时不时用“你小子别犯蠢”的警告眼神看秦放鹤,非常任性。
秦放鹤哦了声,想了想,试探着说?:“之前院试时,有位学政,傅芝傅大人……”
汪扶风似笑非笑瞅他,“怎么,要?告状?”
那傅芝与方云笙之间的恩怨,他也有所耳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让秦放鹤当年倒霉催的赶上了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在有惊无险,这小子也是个能闹腾的,还真?就把小三元保住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汪扶风就注意到他。
秦放鹤还真?就点头?。
对,如今我?也是有师父有师门的人了,我?要?告状!
汪扶风嗤笑出声。
之前他看一干师兄弟们都或多或少收了徒弟,整日掏心挖肺,忙着擦屁股,故而对此颇为抵触。
可如今么……眼见着小徒弟光明正?大耍心眼儿,该怎么说?呢?竟有些受用……
“傅芝此人,不足为惧,”汪扶风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理他。”
顿了顿,又说?:“方云笙么,倒也罢了,你们毕竟有半师之谊,也曾得他照拂,一切照旧便是。”
秦放鹤是在方云笙执政期间考出来?的连中?四元,不管日后世事如何变迁,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最起码面?子情要?照顾到。
秦放鹤听了,忽然觉得有些可乐,也很真?实。
汪扶风,方云笙,傅芝,三人三个党派,明面?上瞧着一团和气,可私底下……谁都跟谁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好像滚动?的万花筒,看似混作一团,实则壁垒分明。
不过秦放鹤自己也知道?,打从拜入汪扶风门下那一刻起,他跟方云笙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变质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依赖方云笙,而方云笙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
但能继续跟方云笙保持友好关系,秦放鹤还是颇开心。
哪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在朝堂之上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