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胆插了一句:“泡大姑娘。”直惹得四周浴池里的人哈哈大笑,闹得陈建南也摸不清到底是也不是。
“去去去。”顾文华也跟着乐了起来:“老四九城有句话,‘出了茶馆儿进澡堂——里外都是涮’。”
陈建南恍然大悟:“泡茶馆和泡澡堂呗。”
“对喽,以前啊,这茶馆、澡堂也分三六九等,就拿这澡堂子来说吧,四九城就分‘官堂’、‘盆塘’、‘池塘’。”
陈建南这才想清华池大门上纸糊的门联“清华官堂”:“清华池算是官堂了吧。”
顾文华点头称是:“珠市口虎坊桥的清华池、王府井八面槽的清华园、杨梅竹斜街的东升平、李铁拐斜街的西升平,都是四九城数一数二的官堂。次一点儿的,王广福斜街的一品香、骡马市大街的汇泉浴,也是排的上号的。”
一旁听他们聊天的大爷插上了话:“小子,甭说以前,就搁现在,新社会,进清华池兜里不揣个三块两块的,都不好意思迈这个腿。”
见他不解,大爷冲顾文华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淋浴一毛八,是比不上各家厂子里国营的便宜,可人家这地界儿,就有人能起个大早,赶兴平奔到咱前门楼子来,只为当一回这‘堂腻子儿’。”
说着话一指门外大堂:“进门有人给你洗衣熨妥帖了,脱衣有人给你搓背修脚,泡舒服了楼上有单间。要是饿了,可着正阳门大街一溜儿饭馆子随便叫,下棋看报推牌九,不用出外边大门,这,就叫范儿!”
一众老炮儿跟着起哄鼓掌,吵的宋大胆都睁开眼瞅了一圈。
“甭跟这帮人学,听听就得了,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见天儿的这么抛费。”声音不大,可陈建南听的真切,知道这是怕自己沾染上一身“臭毛病”,轻声应是,手底下更卖力气。
顾文华得静些了,才继续说:“就说这搓澡吧,也分南北。”
陈建南倒是听着耳熟,好像“前世”在某远元修脚连锁店内的招牌上见过。
“南派多是被官堂请上京的,以扬州师傅见长,手法细腻,讲究手轻力匀,最舒服的就数搓完以后的头部按摩,只觉得飘然欲仙,一整天的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去。”
“没劲儿。”宋大胆眯着眼,继续享受着徒弟的搓澡服务,也不知道是说扬州师傅没劲,还是说陈建南卸了力道。
“北派多是直隶定兴、易县、涞水三县来京讨生活的,讲究稳准狠,手劲儿大,一下是一下,从上到下不多不少刚好一百零八下,搓完以后必须是全身通红,这才说明师傅是真卖了力气。”
“诶,老顾你这倒没说错,搓澡就得讲究劲儿大,尤其是搓完以后,从后背给你拍到小腿肚子,全身上下噼里啪啦一通拍,这可有讲究嘞,按着穴位拍,甭看快,可哪轻哪重都有说头。”
宋大胆撑起身子来翻了个面,示意陈建南继续。
临了还不忘补一句:“现在不同前朝,讲究人人出力促发展,搓澡师傅和咱们八大员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没有高低贵贱,甭听你师叔在那胡咧咧。”
顾文华点点头,虽然面带缅怀,可嘴上也跟着:“你师父说的对,都是为人民服务。”
见师父谈兴淡了,陈建南趁机插嘴道:“师父、师叔,咱院儿里地方宽敞,赶入冬前拾掇拾掇,咱也起一个水房出来?”
宋大胆疑惑的抬起头:“费那劲儿干嘛?”
“咱自己洗澡呗!”陈建南自顾自的畅想到:“起个平房,上面架个高架子,树个铁皮桶,一天下来晒的温温的也不烫手,再沏个小池子,白天忙活完了往里一躺,不比这儿舒服?”
宋大胆有些意动,看向一旁的顾文华。
陈建南越说越起劲:“东厢挨着前面那块地儿,刚好一丈见方,闲着也是闲着。还有院里四角空地,翻翻地架上木头架子,实在不行就砌上一圈砖填满土,春种豆角青菜,夏种黄瓜辣椒,秋冬萝卜白菜,自给自足!”
顾文华想的更长远些,看向陈建南的眼神略带深意。
稍一思索,便点点头:“起房得上街道报备,人工也是个麻烦事,急不得。倒是建南后面说的,是个主意。”
陈建南倒不是信口开河,南锣那边大杂居,地方都是公共的,就算自己想,也排不开阵仗。倒是小白楼后院,不利用起来实在浪费。单就原来的那一角菜圃,葱蒜调味都种着费劲,真要阔开了种,后面几年能给饭桌上增添不少菜肴。
其实这件事早在顾文华试探他口风那晚就琢磨上了,只是当时还摸不清楚情况,不敢贸然开口。这年头独门独院的人家不多,有这样门户的人家也讲究个排场,真要在院子里鼓鼓囊囊全种上菜,有的主儿还嫌遭人笑话呢。
顾文华能够如此轻易的点头同意,想来在这方面和自己不谋而合。这一周以来,虽然顾文华经常早出晚归,可也没见半点儿粮食往地下运,陈建南心里有时候也犯嘀咕。毕竟真要说起,也就剩几个月的光景了。
“回去再说,来,给我也搓一个。”人多口杂,顾文华止住了再要开口的陈建南。
等到宋大胆修脚的时候,陈建南算是跟着涨了见识。
修脚师傅是个中年北方汉子,穿着个单褂儿,面色黝黑。冲躺在铺位上的宋大胆打了声招呼,就从工具盒里拿出一个包袱卷来。等师傅把包袱卷横铺开来,原本在一旁床铺上歇息缓神的陈建南看着看着就坐起身来。
只见包袱卷里大大小小各种刮刀拢共一十五把,有的小而尖,有的大而圆,直的斜的拐着弯的,造型各异。
师傅见陈建南好奇,就跟着解释:“这可是俺们扦脚行的宝贝!两把除脚垫的片刀,两把去薄趾甲、抢除病甲的抢刀,六把撕起脚垫、劈断趾甲的轻刀,四把挖除病变的条刀,一把刮脚放血的刮刀。”
嘴上说着话,手底下活也利索,难得有人关注自己手艺,修脚师傅得意洋洋道:“时代不一样啦,以前咱就是个修脚匠,干的是个脏活累活,建国后国家专门派人整理咱这行儿的技术、手艺,改了个名称叫‘修脚术’!”
剜去脚后死皮,嘴里仍不停下:“头年儿来了个外国记者,管咱们扦脚行当和中医针灸、推拿按摩并称为‘三大国术’!不得了哟不得了,祖师爷要是晓得,也得显灵给咱人民政府磕一个!”
一旁抽旱烟的老顾客冲这位修脚师傅笑道:“刘师傅,听说您和几位同行还打算写一本修脚的书哩!到底是时候不一样了,连修脚匠都要写书传世喽!”
引得大堂内一众闲客哄堂大笑。
只有那位刘师傅,虽然跟着憨笑了两声,可眼里却透出一股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