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几乎天天躺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妈妈还喜笑颜开地说:哎呀,就是文格时,也没这么舒服过!
那年,不到元旦,三中就放寒假了。整个三棵树的四所中学,均如此。
原本,每年放寒假,得到元旦过后十几天,期末考试完后,才放。
“呜呜呜,呜呜——”,每日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如鸽哨,像鬼叫。冰天雪地,枯树枯草,寒鸦瘦鸟,没有绿油油、金灿灿庄稼打扮的空旷裸露的黧黑色土地,无不显示出塔里木隆冬缺少生气的荒凉严酷。
然而,阴灰苍穹下的连队俱乐部里,却俱乐部外的寒冷、单调,截然不同。
“今日春天到,
好似新娘打扮得俏!
今日春天到,
好似新娘打扮得俏…”
俱乐部里,日日夜夜回荡着双卡录音机飘出的软绵绵嗲兮兮的歌声。一对对人到中年的上海人,抱在一起跳交际舞、交谊舞,一天到晚“嘭嚓嚓”个不休。
数林茜草、叽嘎、叶奇妈妈、佘雯、老病号、乔金根几个,跳得最好。菜包子,札手舞脚的,不是踩了林茜草的脚,就是胖墩墩的屁股撞上了叽嘎、老病号的腰,纯粹像是逗大家乐的。
老波佬们以前哪见过这阵势?!纯粹是开洋荤!他们咂着嘴,在一边指指点点,饱眼福。孩子们稀奇地指指点点,窜来窜去。
刘竹影除了烧饭喂鸡,就是躺在被卧里翻孩子们借回来的小人书。
只有萧长元,还是天天往马号里钻!庞小莲的爸爸,也每天不去马号轮班喂马了。
现在,黑天白夜,哈马斯是爸爸自己喂马!
妈妈总是骂爸爸傻骂爸爸笨!说他当个党员受活罪尽吃亏,对家里一点好处都没有!爸爸也总是那一句“全中国人都像你那样,中国就完蛋了!”
元旦比起春节,本就比较冷清。1981年的元旦,更是没一点过节的气氛。只有孩子们由于没寒假作业又不用期末考试,比哪年都开心、玩得尽兴。
元旦后不久,老病号和其他抽中签的十来个连里的上海人,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场部,汇入场部几十人的队伍,坐着拖拉机,浩浩荡荡地,奔向师部。
“妈的,兔崽子们!”“嗵!”地一声,头发花白的左场长,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里的半杯水晃了几晃,“白面馍大米饭,吃撑了!这么好的日子不珍惜!老子们进疆那会子,吃的啥?喝得啥?住得啥?!包谷馍就盐巴还吃不饱,喝的是又苦又咸的碱水,大冬天的也只能睡账篷地窝子!开荒挖树根,谁不是双手满血泡!三棵树的条田,哪条不是我们一犁头一犁头拉出来的?一坎土曼一十字镐挖出来的?!
老子简直搞不明白,有牛马有机器,有菜有肉吃得饱,有房有家住得暖,只不过在开垦好的土地上,种种庄稼,咋就这么不情不愿?!”
“老左,现在来不及分析这些!咋办?明天就轮到我们场了!”同样发须花白的邢政委焦急万分地提醒道。
左场长按下怒气,大踏步地踱来踱去。突然他眉头大展,与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嘴角也展开笑纹,既而,他一迭声地朝窗户边的警卫员叫道:“给我接11连,把张克豪给我找来!叫他马上赶来!”
是夜,月黑风高之际,翻毛草绿羊皮大衣、草绿厚棉裤、浅驼色齐膝毡筒靴,全副武装的张克豪依然英俊挺拔,只是额上有了一道浅纹,但更显成熟精明的张克豪,跳上了一辆大拖拉机的驾驶室。
拖拉机的车斗里,堆着几个鼓囊囊、大白胖饺子似的白布袋,一个半人高的棕绿色保温桶。大白布袋子上面有一个红十字,印有葡萄糖几个蓝色小字。
张克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深咖啡色海夫绒棉帽的两个耳搭子,在下巴扣紧,腾出右手摸了一下脖颈里的羊毛围巾,那上面有眉眉的余温。
他小心翼翼地,一脚踩向油门。于是,“轰隆隆”的声响,撕破了夜的宁静。他开着盛满三棵树情谊的大拖拉机,颠簸在夜幕星光下的阿塔公路上…
塔里木河畔的南疆重镇阿克苏,维语意为“白水”,是座古城,城边遗留着大片绵延起伏的一座座穹隆形雕花土墓。铺上了柏油的大十字街上,“嘀嘀吧吧”的卡车、长途汽车,和“叮叮当当”的马车、毛驴车穿梭往来;天蓝、鹅黄、淡绿的一幢幢四层左右的楼房,与一排排灰白、砖红的平房并存,一些房顶上伸出了高高低低的天线;城南清真寺房檐前的两弯金色新月,肃立在寒风中…
一条宽阔的街上,簌簌发抖、掉光了叶子的钻天杨林荫道边,两条黄绿夹杂着灰蓝色的长龙,蜿蜒伸向师部的灰色办公楼前,一片“嗡嗡”声。一些市民笼着双手,远远地站着看热闹。门前空地上,站着、坐着一个个头戴海夫绒棉帽、身穿羊皮大衣或短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同志、女同志,个别人还戴着眼镜。一条红幅上写着:青春献给塔里木,壮年要回大上海!
“嘿,瞧瞧,阿拉三棵树驻阿克苏采购站的人嘎早就送水来了!啊哟,还是阿拉张副连长亲自送水呀!”缩在一件过膝草绿色羊皮大衣里的老病号兴奋地跳起来,不住地舔着自己起白皮的嘴唇。
张克豪拉着一辆架子车,一个旧蓝袄腰间扎条油渍斑斑白布围裙的胖老头扶着车上刷有“三棵树”白漆字样的棕绿色保温桶,“吱吱呀呀”地,向三棵树地盘走来。
“咦,张副连长哪能也来了?我记得你不是上海人呀?”一个头头模样的中年男同志推了一下头上的海夫绒帽沿,问道。
“哦,七连的三排长啊!眼睛都饿绿了吧?哈哈,都快认不出了!”张克豪故作吃惊地笑道,“我这个四川人,同情你们的回家行动嘛!”
“嘿,够哥们!”那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每当架子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老病号总是第一个抢上前灌水,其他人也拼命往肚子里填水,一天下来,跑厕所的时间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