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谢谢公公,公公贵姓?”
他低头,更加恭顺地答:“秦小姐客气,咱家姓汪。”
行至聚荷宫门,车架便停下了,宫女扶着我,我依着嬷嬷教我的平平稳稳下了肩辇。宫门口的侍女们早就瞧见了我,匆匆忙忙进去通报了。
我刚踏进聚荷宫,便看见宽敞的庭院里摆满了巨大的水缸,里面飘着圆圆的荷叶,清香淡淡。殿前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款款而来,宫装层叠,珠坠摇荡。
我连忙低头屈膝行礼:“臣女秦思合见过公主殿下。”
二姐赶忙拉我起来,道:“在姐姐面前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的手被她牢牢抓住,抬头对视间,姐姐双眼早已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如珍珠般扑簌落下。我不禁也湿了眼眶。
“二姐,我好想你。”我忍不住抱住瘦弱的姐姐。宽大的衣裙之内,是姐姐纤瘦的腰背。
二姐拉着我进了宫殿。对我一番嘘寒问暖,问家里如何,问我在封都习惯吗,问父亲,问母亲,问姐姐,还问……
“我走之后,钟阳他,他过得如何?”吞吐了许久,二姐还是忍不住问道。
看来是我低估了二姐对许钟阳的情谊。我都已经放下了,二姐如今贵为公主,受天下敬仰,还对许钟阳如此长情。
去年此时,盛延早已远赴塞北,大哥二姐又离开之后,昔日的奇人只剩下四人。许家兄妹也不如从前那般与我们频繁往来了。只是观晴还与我和姐姐一同上学,我听她说起,自家哥哥很是消沉,有几日都没有来县学上课。
母亲都差一点同意和许家的婚事了,若是许家早两日来提亲,那二姐的境遇又会全然不同。只叹造化弄人。
那时我亦是沮丧。成日泡在在安静的藏书阁听见新入学的孩子整整齐齐地背诵千字文。
那些稚嫩的,清脆的童声,传到只有我一人的藏书阁里,捧着书闭上眼,我能想象到他们摇头晃脑背诵的卖力模样,一如我当年初入学的时候那样。我能回想起和三姐一起听课,常常看见盛延逃学,在我们的窗外徘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独自在无限静谧的书堆里泣不成声,许钟阳如何,我并不关心。他是与二姐情投意合,命运捉弄天各一方,但我亦受骨肉分离之痛,我承受的,难道会比许钟阳少吗?
我淡淡道:“许家哥哥伤心了一阵子。他弱冠之后,接管了部分许伯伯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们离开时,他已在许府独当一面了。”
二姐红着眼睛点头:“那便好,便是最好。我怕他一蹶不振,做出什么傻事。”
我并不理解,二姐和许钟阳的情谊当真有如此深吗?我转移了话题道:“二姐,你可是姨母唯一的女儿,她怎么舍得让你去那荒芜之地?”
二姐擦了擦眼泪,吐出一口气,声线恢复了平稳:“如今除了我之外,宫中没有适龄的公主。我朝军事羸弱,那北疆王麾下铁骑无数,他们执意要皇室公主,母后纵使摄政,也难以保我。我如今已贵为皇女,受天下人所养,若是我这一去能换得边境战事不再起,便也是值得的。
“从前,父亲常常带我们去秦淮河边散步。秦淮河养育了渌城上下几百户人家,父亲总说,我们要把每一寸土地看得比我们的命更重要。那时我并不懂,只觉父亲大义,如今才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
二姐这样说,我便想起那年夏天,天空中飘忽着淡金色云絮,慢慢收住了肆意的阳光,爹爹带我们走上石桥,缓缓对我们说道,你们看清楚了,这条河水叫秦淮,是与我们一个姓氏的。
三姐马上插嘴进来,爹爹少诳人了,骗骗四妹还差不多。我可是知道河流无姓的。
我不服气,什么叫骗骗我还差不多?三姐你太欺负人了吧!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河水怎不能就有名有姓!
二姐见我们大有吵起来的架势,连忙拉住三姐,示好地摇摇她的手臂柔声说,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听爹爹把话说完。
爹爹哈哈一笑,十分畅快道,小合说的不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况且这秦淮河养育了渌城上下几百户人家,所以我们更应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看得比我们的命更重要。
说到后半段,爹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似乎正在交付着重大的责任。我看了看大哥,他向来平整的袍角被风吹起,娘亲为他绣的祥云图案此刻看得很清楚。
我额前的碎发也被吹乱了,三姐很出乎意料没有再说笑。爹爹就这样带着我们在江边慢慢走着。一行五人的背影被斜照拉的很长。
童年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此刻,二姐在我眼前,容貌依稀与记忆中的重叠。
她说:“父亲从前总是对哥哥和我格外严苛,对你和三妹却格外纵容,我并不懂,只是觉得身为长子长女,不应让父亲失望。后来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才终于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如今,也该到了践行父亲教诲的时候。”
可是,二姐毕竟是从小在江南生长的柔弱女子,如今却要远赴塞北,苦寒之地,如何让人放心?
“小合。”二姐握住我的手,温柔的话语充满了坚定,“你回去告诉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我听闻,北疆新王方才登基,是个年轻的君主。他与老北疆王不同,不好征战,而是想学我大昭文化风俗,安定族人。他也许是个不错的夫君。”
我迟疑地看着二姐,她笑了笑,语气坦然:“我虽贵为公主,却身如浮萍,自小远离生母,寄养在江南,身世明朗后回到帝都,只是帝都于我仍是异乡。若我不嫁北疆,这偌大都城,也总会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北疆虽远,在我眼中却与封都无异。不如做了这和亲公主,天下安定,阖家安宁,陛下也定会善待秦氏。我也算是报答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
“我苦命的姐姐……”我再次落下泪来,伸出手,抚向她闭月羞花的面颊。
从前在老家时,二姐就是最让父母心疼的女儿,她身量纤弱,文静内敛,听话懂事,又有一张惹人疼爱的脸蛋,就算受了委屈也不大诉说,不像我和三姐,受了委屈哭的一个比一个大声。
二姐命途如此多舛,令人心生怜爱。即便如此,压在身上的家国重担不可估量,二姐却以柔弱之身稳稳地接住,又傲然站起。此番胸襟气量非寻常男子女子可比拟。
二姐温柔地覆住我的手,道:“小妹,你的心我都知道。你还没见过母后吧,我今日带你去见见她。母后膝下孤单,你既然进了宫,要多替我陪陪母后。”
我点头,想着我这素未谋面的姨母。她贵为丞相长女,从小自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入宫为妃,身怀有孕,本有希望生下皇长子,一生荣华,却在权势顶峰遭遇灭顶之灾。然而,她从未丧失斗志,呕心沥血,深远计量,不仅保全了亲生子女,最后还登上了太后之位,垂帘听政。
我对她万分钦佩,只想早日一睹姨母真容,看看这位传奇女子是如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