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后悔没喊一句师父救我一边陷入了昏迷。
再睁眼已经是一副完全不同的景象。身周树木算不得葱茏,他有一瞬间怀疑了自己是不是回到了月白峰,很快就否定了。
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无法控制。他发现“自己”是晕倒的,视角非常低,然后才爬起来,看了看手,又看了看腿,最后才站起来走路,往山上山下看了好几眼,才决定往上走。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直接被迷晕了然后夺舍了别人?他在仙界也听闻过这种奇技淫巧,但都是在秦墨他们聊天的时候一笔带过,从没想过这些居然是真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夺舍起码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吧,他现在的状况难不成和原主人共生?
他惊悚地发现,这是个女人是身体,难怪他觉得即使站起身来视角偏低,非常难以习惯。虽然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住地觉得裆下一凉。
走走停停地上了山,他发现前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三面围着白色的栏杆,这是一座寺庙。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夕照给平台两边的竹林都染上了金光,寺院的牌匾上写着“慈山寺”三个大字,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往里是烟雾缭绕的香炉摆放在寺院的正中,金光落在佛寺塔顶,时间仿佛在青烟中静止了,成住坏空,涅槃寂静。
是杀神幻梦。薛泽平曾经对他说过,他们的代理宗师雾梦仙人非常擅长此道,先引人入梦,麻痹你的神魂,在某一个瞬间对你用杀招,这样魂魄已死,尸身毫无损害。其实这种事不能说叫死,从外表来看,更接近沉睡。因为这样的人并不会变成所谓的晶魄,只有外人刺破其心脉的时候,才能叫真正的死亡。这是一种非常歹毒的手法,但是失传已久,雾梦仙人也做不到梦中杀人,顶多就是让人失控,因此许多山门秘地就是用这种方法设置禁令的。但李不渡从来没有遇到过真实的杀神幻梦,此刻算是见识到了。
为什么没人?那视角左右切换,像是在张望。
不久一个小沙弥从缭绕迷离的烟雾中走来,那是一张李不渡极为熟悉的脸,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不得不说,无尘年轻的时候还算是的俊俏的小生。杀神幻梦现在无法杀神,但是它还有一点及其恶心的地方,就是整个梦境,都是闯入者的梦境,如果你跟别人一起去,不幸被选中成为那个幸运儿的话,那么等梦醒之时,你就已经没有秘密了。
看来无尘就是这次的幸运儿,李不渡一边庆幸,一边在想到底怎么从这个梦境出去。他不知道梦境里的时间流逝是不是和现实一样,好在杀神幻梦的弱点在于,在入梦时分肉身不能受到剧烈的刺激,不然就会立刻醒来。除非梦主人能在不知不觉中断他心脉,不然此刻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无异于脱离梦境。这也意味着,他大概率得指望着东方能发现他们,或者他们其中一个人能发现这个梦的解法,不然他还真的有可能等到最后的杀招发起。
“女施主是来祈福还是来还愿的?”小沙弥笑道。
李不渡判断自己肯定是摇了摇头。
少年无尘皱起眉头,道:“无论哪种,女施主还是快些好,我要关山门了。”
少年无尘还没有现在这么淡然和视一切为虚妄的气度,明显是想直接关门,语气也不那么和缓。
女人拉住了无尘的衣袖,吓得无尘连连后退,脸红到了耳根,道:“女施主到底所谓何事?”
李不渡发现自己的这一副身躯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个哑巴?这跟无尘说的话对不上啊?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有个大和尚过来了,似乎是来找无尘,看见这一番境况,便把女人请进了寺庙,找了一间空厢房,住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端一碗素面。”无尘关门前留下这么一句话。这是一间极为朴素的屋子,只有床铺和一张桌子,床边开了一扇窗户。此刻“他”就坐在桌边,四处打量,不一会,无尘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进来了。
女人吃完了素面,无尘终于从碗汤里看见自己的相貌。这张脸实在算不上好看。若说长相倒还清秀,但左脸眼睛上下有一道蝴蝶形的黑斑,初见必是要将人吓一跳的。但原主却盯着这碗里的倒影凝视了许久,李不渡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跟她对视,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的惶惑,这样的惶惑,李不渡很熟悉,不久之前他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看到了这种惶惑,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方生。
看来这又是一个所谓的被驱逐出仙界的人。李不渡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所谓的鬼,大部分是由那些喝了截魂汤又被赶回人间的仙形成的。那么为什么仙界要派人来人间,似乎变成了显而易见的事情。正当李不渡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发现无尘站在门外偷偷地看她,那是一个少年人特有地亮晶晶的眼睛,和特有的好奇。她也毫不避讳,就这么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一连几天,这个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要么她是个哑巴,要么她还没能从截魂汤给人带来的失忆与无知中重新振作起来。她此刻在寺院内做些洒扫活,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由无尘这个年轻的和尚带着他一起。无尘已经把她当作了一个哑巴,把自己内心的不解,对佛法的参悟,和对方丈的想法都和盘托出。李不渡觉得挺稀奇,为什么年少时的那么活泼好动嘴巴根本停不下来的一个少年,能变成这样沉默寡言的僧人。时间对人的盘剥果然不仅仅体现在皮肉的衰老上。
所以,当她有一天出声的时候,不仅李不渡,无尘也被吓了一跳,满脸通红。
“我是谁。”这是她跟着无尘扫山门外的落叶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得益于无尘每日的絮叨,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李不渡觉得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
“你原来会说话!”无尘捂着胸口,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李不渡非常理解少年无尘的心情,毕竟他把师兄的坏话都说尽了。
“嗯。”女人的语言功能果然还是没能彻底恢复,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你不会把我说的话说出去吧?”无尘惊恐至于履带祈求地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
“那就好!”
“我是谁?”女人又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李不渡这才发现以她的声音应该是比无尘大上十岁左右,从脸上其实不太能看得出来。
无尘见她每次说话都不超过三个字,料想她肯定没可能在外面乱讲话,也就放心了不少,道:“你是谁得自己想,你是我关山门的时候发现的,我们这没人知道你是谁。”
“嗯。”女人的回答依旧浅淡。
日子依旧平平无奇,随着女人的言语能力越来越接近正常人,寺院里的人觉得她总是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有一个人例外。无尘是寺院里最小的和尚,只有女人才陪着她。因为女人第一天上山穿着红衣,所以寺院里的众人都叫她“红姑娘”,但无尘从来不这么叫。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不渡突然发现事情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她身边的蛇越来越多了。李不渡无法想象她在仙界到底修得是什么道,是否到了人间还是有一样的影响。蛇被看作是一种不详的象征,带来灾祸。起初,红姑娘也非常害怕,但蛇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一日,她醒来,发现厢房的窗户被打开了,大约是觉得手上一股寒凉,抬手便看,没想到一条青色的小蛇圆头圆脑,趴在她的右手上,两只黑色的眼睛映着窗外晨光,竟有几分姗姗可爱。李不渡自然是要被吓晕过去了,他怕这些东西,还以为是幻梦的杀招终于来了,但他仍旧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只是因为他对蛇的记忆实在太不美好了。
“姐姐,吃早饭了。”无尘在门外喊了一声,他对红姑娘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姐姐,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
“姐姐给你看一样东西!”红姑娘将袖子一捋,一条青色的小蛇赫然在目,与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啊!”无尘被吓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又变成红色,他挠了挠头,问道:“那你想起来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了?”
红姑娘摇了摇头:“没有!”
无尘喘了口气。忽而又转头道:“寺院的蛇越来越多,不会是因为!”
说道一半,他突然住口,小声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堪其扰,这后面有个村庄,你去…你去那里养蛇吧。”
“养蛇?”
“嗯,市面上有人会买一些毒蛇入药,但是很危险…”无尘这个少年果然还是思虑太少,这会又想到危险的话,显然觉得刚刚那一番建议十分没脑子,又道:“太危险了,还是算了。”
“我不怕。”
不说原主了,连李不渡都发现蛇对红姑娘非常的乖顺,但凡是条蛇,无不乖顺臣服。就像皇帝在外,别人见了都得跪下那个样子。
李不渡心想此行不虚,原来如果在仙界有什么本事,到了人间还是会有一点点用处的。
听了无尘的建议,红姑娘明显是心思微动,没过多久,就找了了一份活计,可以边做工,边养蛇。出门那日一开始是阳光晴好,走到半道上居然下雨了,连李不渡都要说一声运气太背。
找个树林茂密的地方,躲雨躲了一阵,就听到山路上有人啪啪啪踩着水花下来了。
“你人呢?听到就回我一声啊!”无尘的声音从山路上传来,从青松翠柏的间隙里传来,犹如人间仙乐。
红姑娘十分高兴,也不顾此时的雨势,伸着手走到山道上,喊道:“在这呢!”
“等我!”
无尘踩着水花,沿山路小跑,激起的水花将僧衣的衣角打湿了一片,只是他浑然不觉,只是一手撑伞,一手抱着怀中的伞,一路兴冲冲地跑来,脸颊上还有两团红晕。
“你不做功课么?今日不去念经吗?”红姑娘问道。
“今日…今日不用!”无尘的个子还没有后来那么高,站在上一级台阶上正巧和红姑娘平视。小和尚面容十分清秀,又是红扑扑的,只让人觉得美好,他喘两口粗气,道:“我来给你送伞,你放心,我一有机会就下山看你!”
“谢谢你的伞。”红姑娘道,“你放心,我日后一定时常上山!”
无尘一张脸洋溢着喜悦,“真的吗!”
“真的。但是我现在要下山了。”她找到了一份粗使丫头的差事,每日浆洗衣物,干些粗活累活。但主人家里一定是不能养蛇的。她还要回到山林来。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你想起来了吗?”无尘问道。
她缓缓摇了摇头。
“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她点点头,李不渡从她点头的幅度来看,她应该只是非常轻微的点头了。他觉得原主一定是一个非常淡漠的人。
“就叫,伽蓝吧。”
“什么意思?”
“我刚念到的,是一个很好的意思。”
“那我走了。”
山下的生活如出一辙,兴许是因为脸上的胎记,没有多少人喜欢她,主子也不会太想看到她,只要她的活计一做完,便返回山林,去看看自己喂养的蛇。每每回去,就会采一些当季花朵,送往寺庙。
还有一件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对着洗衣之后的水盆发呆,对着一去不回的溪流发呆,李不渡总是看着那张脸,看到那张脸上的神情。她一定不是在为自己脸上的胎记发愁,也从没有为了别人的嘲笑挂怀,她从始至终,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我是谁。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因为她永远也想不明白,听方采诀和秦墨说,有些人想了几百年也没有想明白这些事情,否则哪里会有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求而不得呢?她看起来一定是一个神秘的人,不在乎容颜,不在乎年龄,不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即便是她有些在乎的,比如蛇,比如无尘,那也只是因为她觉得那跟这个问题有莫大的关系。
一日,风沙之后,万物被盖上了一层黄沙。伽蓝围着头巾,踏着秋色,进入寺里。
天空显得格外的苍白,佛像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熠熠生辉,小沙弥长成了一个俊秀少年,身上依旧穿着僧衣。
“我要走了。”
“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漫山遍野的尘灰簌簌落下,伽蓝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是也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她举起手,一条青蛇从她食指与拇指间的缝隙缓慢钻出,昂了昂头,“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是你给了我名字,告诉我应该怎样生存,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愿意给我走吗。”
无尘语塞了。眼前的人神秘莫测,越神秘的东西越让人着迷,让人宁愿放弃自我而选择追随一身。刹那之间,身前仿若有两条路,一生注定只能走一条。
“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无尘的眉心微蹙,“你说得那些有什么重要的,留在这里,就这样不是很好么?或者,你也可以嫁一个如意郎君…”
伽蓝摇了摇头,她听说中原热闹,人口众多,消息灵通,尤其是江南地区,总而言之,越富庶的地方,消息就越灵通,她想去看看,为什么她会是一个毫无过去的人。
“你想跟我走,对么?”伽蓝看着她。
无尘的眼睛忽地一下瞪大了,道:“你说什么?”他的表情复杂,窘迫有之,难堪有之,羞惭有之。
“戒律清规,当真那么重要么?做人,合该快意恩仇,高兴的时候就高兴,伤心的时候就伤心,这样才是人啊。”伽蓝歪着头,那绿色的小蛇似乎也和主人心意相通,钻进它的衣袖里了。
“重要!就是重要!”师父的那些教诲言犹在耳,他觉得痛苦,但是无可奈何。
“你不跟我一起走,我会伤心。”
但是李不渡已经知道了结局,也许事后无尘会后悔,当初能够再勇敢果决一点就好,但因为一瞬间的犹豫就后悔一生的事太多太多。凡人的一生太短太短,可是这短暂的一生,也能攒下数不清的懊悔和遗憾。
伽蓝依然用着伽蓝的名字,但李不渡觉得她并不伤心,云游四海,结识各种有趣的人,看到各色美丽的风景,她一定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女孩子,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在仙界的曾经是什么样的。直到来到所谓的繁城,也就是李不渡他们所在的城市。她住店当晚,劫匪当道,这个生性如风一样的女孩子,就倒在了利刃之下。
就是现在!劫匪的利刃就是杀神器,李不渡依旧沉浸在故事里,直到看到劫匪破灭而入,他举刀反抗,短兵相接,声音算不得悦耳,鏖战之后,随着锵地一声,手上的佩剑成为碎片,幻境的场景犹如尘埃散去,他依旧在来时的路上,只是脚下竟然有水。
凤鸣青也在,李不渡摇醒她,无尘和颜朔都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们两个我来找,你先出去。”李不渡神情严肃,往回看,岩洞里的雾已散去,洞壁上挂着水珠,又叮嘱道:“出去的时候当心点,尽量别碰到洞里的水。”
凤鸣青也意识到这里不是普通人能闯的地方,刚从梦里惊醒,略带呆滞的点点头,活动了下筋骨便踉跄着往回。
李不渡松了口气。起码现在安全了一个。
点起洞中的火烛,李不渡发现前方的石壁上是出现了刻文。他从小没有经受过具体的文学方面的学习,对颇为复杂的文章也只能抓耳挠腮,所以他每每看到长篇文章都不免头疼,只是此刻刻文里或许有什么线索,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
墙上的刻文写得是一个人的一生,刻得歪歪斜斜,显然不是专习雕刻的工匠,而且越往后刻文越潦草,印记也愈加浅淡。李不渡余光中,一抹红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