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虽不大懂医理,听不懂老渔夫说甚么话,但也知道生气乃活人运动的根本,常人若生气凝于一处不能流通全身,则四肢无力,意识不清,生命垂危。听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潸然泪下,哽咽道:“请老人家救命,晚辈感激不尽!”
老者道:“小兄弟不用惊慌,老夫略通歧黄之术,待到了舍下,煮一味汤药,再给令堂推宫过血,自是无碍。”
林泉心下惊异,医家有云,人的元气,通过血脉周游全身,魂魄聚集让它们不至于外泄,并通过吐纳与自然气息相呼应。人死之时,魂魄的力量严重削弱,气则滞留不通,于七窍间散去。
因此,生气滞留乃濒死的征兆,这老人家却如何这般面不改色,还当此症状是些稀松平常的小病,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一样,莫不是老前辈存心拿我消遣。倘若老前辈所说属实,真能治好,那还罢了,若不能,那老母亲的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想到这里,不禁又潸然泪下。
那老者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世之间,还没有老夫治不好的病。你若不信,只管瞧着便是了。”
听那老前辈的口气,似乎不是说谎,他心下想道,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自当有些奇人异士,本领超群超,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却不能以常识去揣摩,今次有幸遇见,定是老天有眼。
想到此处,他的精神不由一振,对老者说道:“老母若得老前辈相救,晚辈定当常伴左右,伺候老前辈,为老前辈排忧解难。”
老前辈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悦,顿时脸上突然冒出一股浊气,可又马上消失了,只是在黑暗中林泉看不见。他突然狠狠揪住林泉胸口的衣服,皱纹横生的脸立刻清晰了起来,却浮现出一阵阴惨惨的笑容道:“此话当真?”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张丑恶的脸,他心里一阵阵发怵,要不是早已见识过那宣武候朱诚和他手下河东四霸的卑劣行径,此刻才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不至于瘫软在地。
他强自振作精神,坚定语气,说道:“此话当真!人间有妖魔,地下有恶鬼,若晚辈食言,便被他们分而食之。”
听闻此言,那老者仰天长啸:“你竟然答应了,你竟然答应了,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那啸声穿透了深林,刺破天空,在天地之间久久回响不绝。
只是林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老人的承诺,终于还是没有实现,在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划破他喉咙的那一刻,他忘却了曾经所有美好,没有什么时候像那时一样,他感觉自己的渺小和绝望。在那一刻,他的心终于装满了怨毒的仇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活着,活着去报仇。那一刻,他的心里只想着嗜杀的快乐。
不觉间,蓬船已经前进了好几里,现在已经由宽阔的河道进入了狭窄的溪涧。此处风光与刚才又是截然不同,但见古木参天,溪水激扬,林风壑壑,寒气逼人。船行到一处木头搭建的简易渡头,老者当先跳上去,系船在木桩上。林泉抱起母亲,也跟着下船来。
举目四顾,但见星月在天,前方一处简陋的茅舍,在月光中隐约可见。
老者取下一盏渔灯拿在手里,向他说道:“小兄弟,这边请。”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老者走上前去,取出灯笼里的蜡烛,点燃了当中桌上一盏油灯,透过橘红色的微光,屋子里寥寥几张破旧的竹椅,一张凌乱的卧榻映入眼帘。老者指了指卧榻,示意林泉把母亲放上去。
林泉安顿好母亲,转身向老者一个抱拳,说道:“叨扰前辈了,晚辈虽不忍前辈辛苦劳累,只是家母性命垂危,晚辈斗胆,请前辈快些救我妈妈。”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放心,答应小兄弟的事,自然办到。”
说罢,左手扶起病人,右手中指和食指点向病人后背,口中喃喃默诵。只见老者身上清光乍现,一下子盖过烛火微光,把一间茅屋照得雪亮。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老者结了一个法印,轻呼一口气。将病人重新放下床榻。
林泉抑制不住大喜道:“请恕晚辈眼拙,未曾想前辈竟是修道之人,不知尊姓大名,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起身要拜,谁知却被老者一下扯住胳膊阻止道:“无须多礼,以后恐怕麻烦小兄弟之处不少,此次权当见面之礼,令堂现下已无大碍,待老夫煎药一副,让令堂喝下,就可痊愈。”
他心里感激,说道:“如此小事,怎敢再劳烦老先生,还请将药给晚辈,晚辈去煎药便是。”
老者突然怒道:“此乃老夫独门秘方,用量火候你一概不知晓,还是留在此处照顾令堂,老夫去煎药便是。”
他还要再拜,老者就是不肯。自己煎药去了。
林泉心想,幸得上天垂帘,让我遇见了好人。
一个时辰过去,此时已是深夜。他一边琢磨这个古怪的老头,不知是何来历;一边守在母亲边上,不停地打盹。
老者煎好药送进来时,那油灯忽闪忽闪,一下子灭了,他心中一凛,大呼道:“老前辈!”
“嚓”的一声,火折子又亮了起来,火光中突然出现老者皱纹密布的丑脸,就像照在地狱的恶鬼身上。
林泉纵身一跳,心中惧怕不已,自知失态。
他感念老者对母亲的救命之恩,心知老前辈心善,为人磊落,面目狰狞一些并不打紧。当下镇定下来,迎向老者,走近一看,只见碗中一泓清水,隐隐透着幽香,似是甘醇的美酒,又像是初夏初生荷花做成的莲花粥,让人忍不住想喝一口。
老者幽幽道:“去吧,喂你的母亲喝下,不管什么病,全都好了。”
林泉喜道:“谢过前辈赐予仙药。”
林泉也不多说,当即喂母亲吃下,心想妈妈的性命总算无虞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顿时强大的倦意席卷全身,他找了个凳子,在母亲身旁沉沉睡去。
次日,他在一阵惺忪的睡意中,被一声声“嘎嘎”的乌鸦叫声吵醒。他伸了个懒腰,抬头一看,只见几只黑眼乌鸦吵闹着扑扑飞走,原来已是日悬中天了。
突然之间,他怔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自己明明在屋子里,怎么能看见太阳?再仔细一看,他着实吃惊不小,昨夜还是完整的茅屋,现如今房椽断裂,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片蓝湛湛的天,天上日头正盛。
他像被闷雷砸了一下,跳了起来,四下里环顾,心顿时冷了一截,这哪里还是昨天的茅屋,屋顶的稻草乱糟糟地落了一地,屋檐上、桌凳椅子满满的都是灰尘,被蜘蛛网占据着。
“老前辈,老前辈……”他大声喊道。
可四下里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在屋子周围四处巡视了一圈,哪里还有老前辈的影子,只有昨夜登陆的渡口,竖立在溪涧旁;破破烂烂的一截沉船,露出半个脑袋。
他重新回到屋子里,眼光不经意落在往桌子上。满是灰尘的桌面,还留着昨夜喝过药的碗,只是这碗里剩下的药,哪里还是什么琼浆玉液,但见里面黑糊糊的一团,竟不知是什么东西。
林泉心想难道昨夜母亲喝的竟然是这样的东西,不觉心中凉了半截。转头一看床榻之上,千幸万幸,母亲还在呼吸。
他立时扑了上去,一边使劲儿摇晃着妈妈,一边带着哭腔大喊道:“娘,娘,您怎么样,您可别吓孩儿,啊……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不该轻信他人,害了你啊……啊……”
老娘吸了一口气,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说道:“儿啊,快别摇了,你老娘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看见母亲醒了过来,他破涕为笑,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娘,你可算醒了,可吓死孩儿了。”
老娘伸手擦了擦儿子脸上的泪,轻声说:“傻儿子,多大了还哭,如今我们林家遭人暗害落难,你爹爹死于恶贼之手,你这个样子,只怕日后为娘的不在了,你如何才能报此深仇大恨啊!”
他抹了一把眼泪,扶母亲坐起来,带着哭腔,说道:“娘请放心,此仇不报,孩儿枉自为人。”
但他转念一想,看来昨夜经历并不是梦。可那个老者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是人是鬼,为何一夜之间便不见踪迹,他曾说过有求于我,为何又不辞而别,还有这茅屋和船,一夜之间竟然全数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心绪烦乱,猜想不透。
“泉儿,我们此时身在何处。”老娘见儿子许久不做声,就问他道。
林泉心想,昨夜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妈妈的好,免得她跟着烦乱,只是不知她吃下的药,可对身体有损害。此地太过诡异,还是及早走了的好。当下便对老娘说:“娘,那几个恶人恐怕就要追上来了,孩儿背您先走。”
茂密的树林,古木参天,漏不下一点日光,根本辨不清方向。他沿着溪涧逆流而上,走了整日光景,还不见走出树林。他放下母亲,鞠一捧水给老娘喝了,去林子里摘了几个野果子回来充饥,这半日不见娘亲有何异状,他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看来今日走不出这林子,只得露宿一晚,明日再行。
幽深的茂林之中,太阳还没下山就升起一阵阵寒意,浓重的水汽凝聚在林叶间,他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在树下搭了个帐篷,服侍老娘进去歇息,自己就近找了一处干燥的岩石下休息,刚一躺下,就看见林梢间升起袅袅炊烟。他心中吃了一惊,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
是谁在那里生火?尽管他心中早已明了,但还抱着一丝侥幸,倘若是林子里的猎人或是行者僧人,那我母子俩福大命大,若是……他不敢多想,此刻身陷危难,为了早做逃命准备,他不得不过去过去瞧个清楚。
趁着暮色和树林的掩护,他循着炊烟的方向悄悄摸了过去,先是看见河滩上一连串整齐的脚印,循着脚印往前走,黑暗里出现了一团明亮的火光,火光四周围着四个黑衣人,不是河东四霸又能是谁。
他暗暗自嘲,更加放慢了脚步。
“大哥,我们寻了这么一整天,翻遍了整个树林,除了些修为低微的妖怪,林家那小子连半个影子也没有,好不奇怪。”说话的是老四王元霸。
那老三邹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喝了一大口酒,粗声粗气道:“四弟怕什么,那林家小贼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又带着一个受伤的老鬼,料想走不远,一定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明日咱们兵分四路,把这林子翻个底朝天,还怕找不到那小子不成。”
“不可,此处深山老林,恐有更加强大的凶兽出没,我今日观察,内里竟然蕴含五行变换的法术,还隐隐透着魔气,不是一个简单的去处,恐怕别有变数,明日大家还是一处寻找,以防生变。”这声音听起来病恹恹的,看来说话的是那称作鬼面书生的隗槐。
“二哥,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我横看竖看也没看见什么危险。况且,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凭我四人的修为,还怕它们不成吗,”王元霸冷笑一声,嘲笑道。
“四弟若是不信,明日只管孤身前往,为兄的绝不阻拦。”鬼面书生隗槐抬首冷冷说道。
只见他面无血色,脸色惨白,活脱脱像一个地狱里的白无常,十分惊悚,难怪叫鬼面书生,真是人如其名。
此刻,那王元霸反倒是一惊,心顿时虚了,他焦急地往老大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其余的人也都往他看去,看来是想请他拿定主意。
林泉心中悲愤,此刻恨不得跳将出去和那四个恶贼拼命,无奈自己半点功夫不会,出去无非就是送死,只好眼睁睁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只能躲在阴暗的树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那司马晃缓缓道:“我观此处妖魔,只在外间游荡。而林中深处,古木参天,阴暗潮湿,加之林中魔气遍布,本是妖魔最喜爱的处所,可今日不见曾见得一个妖魔,当真怪异。只怕如二弟所说,此处有强大的妖魔作祟,其余小妖才不敢靠近,今晚轮流守夜,明早一起行动。”
其余三人也不再多说,留下一人守夜,其余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