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在草丛潜伏良久,待得两个丫鬟走了,四周俱无人声,才敢出来。
厨房里空荡荡的。林泉蹑手蹑脚走到后门,那里放了一个泔水桶,臭气熏天,可是里面居然都是些白花花的大米饭,还有许多肥肉。
他心下愤愤不平,喃喃自语道:“那朱诚老贼当真奢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可不是他吗?”
说罢,推开后门,直往内厨而去。但见內厨桌子上,满是各色猪、羊、牛、鱼之肉,摆盘精美,华光璀璨,好些林泉都叫不上名字。他心中大喜,拿起一只烧鸡就啃,就着琼浆玉液,犒劳五脏庙,直吃得撑得走不动路才罢手。
想那老贼吃得恁般好,而街上乞丐们还在挨饿。林泉于是顿生邪念,从墙上扯下来的大布,将那剩余的饭菜,一碟一碟往里放,直到差点就拖不动了,这才罢手。
他当即悄悄从来路回去,大大一个袋子,生生卡在狗洞之中,林泉费了好大一顿功夫,才将包裹弄出来,已经是满身油腻。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应食物背到得破屋之中,屋里顿时热闹非凡,众乞丐哄抢不止。
“来来来,这个给我——”
“你都拿了这么多了,还要拿吗,太黑心了。”
“二狗,你他娘的鸡腿也给我一个撒。”
……
众乞丐大啖一顿。其中昨日那分他麦饼的老乞丐,正拿着一条鱼在吃,还不时舔舐一下手指上的油渍,笑嘻嘻地对林泉道:“没想到老头我有生之年还能吃到如此山珍海味,全是托小兄弟你的福气。”
林泉道:“若老人家想吃,我以后日日给你端来。”
众人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是偷来的,但行乞之人,求得温饱已是不易,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当下里吃饱喝足,将一应餐盘、骨头、鱼刺挖土埋了,各自睡去。
第二日清早,林泉被一阵吆喝声吵醒,但见四周乞丐喧闹嘈杂,都围在一处,渐渐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发生什么事了?”林泉拦住一个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乞丐问道。
他看那乞丐面色焦虑,以为昨晚偷盗之事,东窗事发,不料那乞丐却道:“听闻那成老头昨天夜里死啦,我正要去看看,你快放开我。”
林泉惊道:“怎会如此?”
随即和那乞丐一起,往屋内走去。
一个破落房间,墙角被一大群乞丐团团围住。林泉使尽吃奶力气往里挤,好不容易才挤进去。他一眼就看到成老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躺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这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林泉想道,不禁潸然泪下。众乞丐也神色悲伤,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
一个老乞丐见林泉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小兄弟不必悲伤,我们这些苦命之人,本来就无人送终,身死何处谁也不会知道,只好以天为棺,地为椁,区区贱命,又何足惜哉。这成老头也算幸运,死前还吃了你一顿送行饭,也算得上有后生晚辈给他送终。”
不知何人去报了官,现正引着一应官差到了小破屋。
官差见众人围在一起,那为首的厉声喝道:“都看什么看,还不快散了,小心老子抓你们去吃牢饭。”
一顿斥责之后,众乞丐一哄而散,那为首的官差吩咐底下两人道:“去,找一个,破席子,裹起来拉到城外埋了。”
那两个官差领命而去。不久后,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破席子,将成老头包裹严实,又牵来一个牛车。两人合力,将成老头的尸体台上牛车,一人坐在车辕,一人在车尾,挥鞭吆喝那牛往城外而去。
林泉跟随在后面,心想当初一饼之恩未报,无奈成老头却先人一步离开人世,自己既是后生晚辈,怎么说也得给他立块墓碑,磕三个响头。
不久,牛车在一处树林停下,其中一个官差跳下车来,面有不悦之色,对另一个官差道:“老大真是偏私,把这么个破烂差事教给我们,当真晦气得紧。”
说罢,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另一个官差道:“可不是嘛,还是快些埋吧,埋完早点回去。”
官差道:“埋它作甚,有这个鸟功夫,还不如去绛云楼抱几个姑娘,乐呵乐呵。就让他在这里喂狼吧,也算死得其所。”
当即两人在成老头身上一顿乱摸,站起来“呸”了一声,没好气道:“还真是个乞丐,啥值钱玩意儿没有,咱哥儿两算是白忙活了。”
说罢,两人将尸体踢下牛车,丢在林中,坐上牛车回城去了。
林泉见两人离去,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慨叹道:“叹世道苍凉,不意已到如此地步,人常说逝者为大,不料成老头死后,连个埋骨之地也没有。听这两人言语,竟似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当真该杀。”
说罢,取出腰间多年前那个樵夫送与他的匕首,那个叫黄泉荆棘的,砍了根树枝,削尖了挖土。
这工具十分不趁手,一直干到中午,方才挖好一个五尺来长的浅坑。他吃力地把成老头拖进去,覆土埋了,又从附近找来一块略为方正的石头,欲待写一篇墓志铭,向后世昭示宣武节度使一家的罪恶,待要下刀,心中又有些犹豫。
他心想,若滔天恶行,咒骂便能消除,史书上又何来如此多的大奸大恶。思索良久,他只在墓碑上写了汴州小桥村成某某,于明通九年卒字样。林泉竟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干了一早上活,林泉腹中饥饿,在池塘里抓了些田鸡,用匕首剖开,生一堆火烤了来吃。这匕首不知由哪个能工巧匠打造而成,多年过去,不论砍树还是削肉,都锋利无比。
林泉本是爱干净的人,又脱了衣服,洗了洗,晾在树枝上,在池塘里美美地洗了个澡,当下四仰八叉地躺在林荫底下休息。
暮春之初,阳光懒洋洋的,林中却溪水潺潺,十分阴凉。此刻已是下午十分,惠风和畅,树林新绿,绿草地上光影斑驳,林中鸟鸣幽幽,他只觉胸中畅爽,不知不觉呼呼睡去,一直到黄昏方才醒来。
穿好衣服,往城里出发,村里做生意的小贩正陆续收摊回家,城中人潮涌动。
官道的尽头,远远地出现四匹高头骏马,鞍上俱挂着长剑,往城内疾驰而来,扬起一大片尘土。
行人见此状况,惊慌不已,拉着牲畜车马纷纷地避让。人人都在低声咒骂,却没一人敢大声喊出声来。
那一群骑马之人,原来是几个白衣侍卫,其中还簇拥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只见她杨柳腰肢,杏腮桃脸,出尘脱俗,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朝城内飞驰而去。
林泉见这群人竟然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肆意策马飞奔,视他人于无物,当真目无纲纪王法。心想,他们惧怕避让,我却偏偏不让,看她怎么办。
几匹马气势汹汹朝林泉奔袭而来,林泉虽然胸中正气凛然,但脚下免不了有些发软,冷汗直冒,被那大马撞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身体残废事小,保不齐丢了性命。
林泉不管不顾,似下定决心,硬着头皮,眼睛定定地看着几匹马飞奔而来。
那红衣少女厉声喝道:“让开!”
林泉顿时怒火中烧,反而没有那么怕了。
少女见那路中破衣烂衫的少年并不避让,心道哪里来的傻子,当真不知死活,却还是勒住了马缰。
枣红马一声嘶鸣,一个扬身,当即刹住,高举的马蹄偏向一边,其余几匹马,见状也纷纷停住。那少女秀脸含怒,扬起手中马鞭就朝那少年打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那鞭子重重落在林泉胳膊上,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此时已是怒不可遏,咬着牙,镇定下来,只是用他那双充满仇恨和怒火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她看。
侍卫见状,厉声道:“闲杂人等,还不速速离去,不然小心我对你等不客气。”
说罢,欲下马捉他。
女子心中惊异,举手拦住那些侍卫。心想,这男子莫非是木偶,竟然一点也不吃疼,但见那恶狠狠的眼神,似乎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可她得罪的人多了,一时又想不起他是何人。
她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本姑娘去路?”
林泉正色道:“这官道之上,人来车往,姑娘为何纵马飞驰,扰攘百姓?”
红衣姑娘轻蔑一笑,心道,敢情是来跟我说教的,本姑娘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何况区区一个乞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责于我。于是恨恨地说道:“本姑娘自骑自己的马,如何扰民,又干你这个臭乞丐何事。别人都没说什么,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偏偏爱管闲事。”
路上行人大多都知道这个姑娘,不知道的也隐隐猜到,这女子恐怕就是宣武节度使朱诚的掌上明珠谷,名唤朱灵。这女子虽不像他的父兄般作恶多端,但向来骄横跋扈。汴州内外,人人畏惧她父兄权势,都不敢得罪她。
、此时过往行人,都替林泉捏了一把汗。只有林泉,不知眼前之人,正是仇人之女。
林泉义正言辞地说道:“在下不过是个过路人,见姑娘如此胡作非为,心中不忿。我汴州自古沐浴圣王教化,尊奉礼义,姑娘既为官宦人家子弟,更当遵循先王教化,知书达理,谈吐温柔敦厚,做百姓表率才是。”
他一顿酸说,摆明了骂自粗俗无礼,弄得朱灵啼笑皆非。她向来娇生惯养,横行霸道,家中仆人,左右街巷,谁人不怕她,就连爹爹,也未曾这般训斥于她。
对于她的娇纵,爹爹非但熟视无睹,反而拔苗助长。于是众人不敢怒,更不敢言,反而用心巴结她,取悦她。
她心中鄙夷这些小人,行为反倒更加乖僻。只是如今这人虽然穷酸,但是谈吐清雅,眉宇之间,颇有些秀气,与常人似有不同,不甚讨厌,又自知理亏,于是道:“你欲待怎样?”
“望姑娘按辔徐行,人畜勿扰!”林泉拱手道。
朱灵轻笑一声,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说罢,转辔要走。
林泉仰望着高马上的姑娘,那张洁白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那被晚风轻轻撩动的一绺头发,映着夕阳的金色余晖,有一种沉醉的,动人心魄的美丽。
在那一刻,林泉第一次在苦难的身世中感到一丝美好。他不由得愣住了。
趁着空挡,姑娘驱驰那匹马已经转身,马上要离开。
林泉回过神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拉住缰绳道:“姑娘可曾记住了?”
朱灵脸色微怒道:“你的话怎么那么多,真的是讨打!”
说罢,握着马鞭的手又扬了起来。
林泉刚才的一股傲气,不知何时已经被扔到九霄云外,见那鞭子,顿时怕了,松开缰绳,举手护住头,一边退去。
朱灵见那人窘态,与刚才大不一样,忍不住偷笑他一番,转头轻笑道:“你刚才的威风哪去啦?”
说罢,策马离去。
林泉见那姑娘果然没有策马飞奔,心中高兴,心想大户儿女,有此女风度的,恐怕不多了。
朱灵自遇见那个怪人后,嘴上不说,却有意策马徐行。
左右俱是一头雾水,在他们的印象里,她可不是这般听话的人,而那少年能相安无事,还是头遭。
不久一行人来到一处茶肆之中,眼见青旗斜挑,在落日晚风里不住地招摇。
她在外游玩半日,腹中饥饿,当即下马,一个小二迎面走来。他接过缰绳,道了声:“姑娘里面请。”
朱灵欲待进去,一步还未跨出,就被一个侍卫拦住。他满脸的难为情,低声道:“小姐不可,出门前老爷特地吩咐,要保证小姐安全,此处鱼龙混杂,不是安全之处,即可速速离去。这些东西,让府里的名厨来做,岂不比这不入流的厨子做得好吃?”
朱灵一听,面有不悦之色,扬起脸,对这侍卫侧目而视,道:“哼,常随,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
说着,她脸上又露出喜色,对众人道:“况且,本小姐就好这街头巷尾的小吃,你们不知个中绝妙的滋味,走,今日本小姐请你们吃个够!”
说罢,转身就进去了,留下那叫常随的,一脸无奈,与剩余两人互相看了看,当即摇了摇头,跟了进去。原来这姑娘自小任性惯了,只要她想去,无论什么地方,没人能拦住她。
朱灵择一清雅处坐下,小二上前招呼道:“姑娘这次要点什么?”
看样子,她还是这间店的熟客。
朱灵道:“一盘莲蓉糕,一盘青丝果,再来一杯今年新出的黄竹白毫,记住,要新鲜茶叶,不然,小心姑娘我掀了你们的店子。至于他们三个,你就随便上点东西,反正他们也不挑。”
三个侍卫闻言俱是尴尬地笑了笑。
小二喏喏地应声而去。
三个侍卫抱剑立侍左右。在三教九流汇杂的茶肆,显得特立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