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只是他来这作甚?”
“你看他快走远了,奴婢帮您叫住他吧!”
“别啊,别啊!”婉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愿意的,一边轻轻拉着丫鬟的衣袖,一边忸怩地低下了头。
“喂,那个书生,你且留步……”林泉远远听见喊声,却装作没有听到,直到丫鬟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回过头答道:“这位姑娘可是叫我。”
小蘋怒道:“你这书生,耳朵聋了吗!”
林泉道:“在下失礼!”
小蘋又转怒为喜道:“你且过来,我家小姐有话对你说。”
林泉闻言,有些迟疑,道:“夜深人静,在下靠得近了,只怕损了两位姑娘的清誉。”
小蘋轻蔑一笑:“你不过来,那我们就回去了!”
说罢,挽起小姐的手,就要往回走。
林泉心中焦急,叫了声“且慢”,只好过去。
小蘋把婉柔往前一推,道:“你俩说说话,奴婢这告退了!”
林泉倚墙而立,各自无语,良久,林泉道:“姑娘叫住在下,不知所谓何事?”
婉柔只是低下头不语,林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翻过墙去,对着婉柔走了过去。
婉柔见他翻墙而入,一边惊恐地往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既是读书人,怎可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林泉道:“若非如此,怎可一睹姑娘芳容!前日无理,万望勿怪!”
婉柔仍旧往后退道:“你这人,怎地如此轻薄无理,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住你!”
林泉道:“既是为读书之人,当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人为与淑女交友,不惜钟鼓友之,琴瑟乐之,在下之举,不过发扬先圣之道,况小姐绝代风华,在下仰慕已久,那日一见倾心,日夜思念,以致形容枯槁,天可怜见,今日再次得见,实属万幸。”
说罢,张开双手,就要去抱她。婉柔听闻此言,不觉心神激荡,哪里还有力气闪躲,瘫软在林泉怀中,柔声叫道:“公子,公子……”
转眼到了初夏时节,林泉这两个月来被相思之苦折磨得身形消瘦。
这一日他和司马长风、陈卿如两人约了游河赏灯。夜晚的汴河,两岸灯火通明,河面画船,来往不绝,画船之上,笙歌隐隐传来。
“今日夏至,听闻今日绛云楼正在举办歌舞诗会。霜琴姑娘、柔荑姑娘,这些绛云楼头牌,今日都破格有演艺,不知两位兄台可有兴趣前往一观。”司马长风建议道。
陈卿如闻言失色道:“长风兄万万不可,学院禁令,禁止学员出入青楼妓馆,况且,那绛云楼乃污秽之所,你我修习圣人之道,应当洁身自好才是!”
林泉插嘴道:“卿如此话有失公允,我家素来与绛云楼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在下也曾与楼中女子打过交道,其中不乏绝代佳人,而一些女子才华,只怕在你我之上也未为未可知,当真让人钦佩,只是沦落风尘,身世凄苦,可悲可叹。”
本来三人之中陈卿如性格最为软弱,不敢违拗两人,又怕违背圣贤之道,被夫子责骂,当即生了去意。游玩之后,下得船来,拱手道:“在下欲与两位一同前往,奈何夫子安排的七律,还得回去仔细斟酌一番,这番告辞了!”
话刚说完,就被林泉和司马长风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往绛云楼而去。
三人沿着汴河一路向北,一路上画船映彩,水波腻腻,灯火如昼,中州盛景,自是与别处不可同日而语。
三人泊舟上岸,顺着花荫,大路上宝马雕车,衣裙摩挲,笑语盈盈。四周摊贩小吃,古玩字画,时兴的玩意儿,多不胜数。
不觉已经到了绛云楼门前。
但见灯火金碧辉煌,汴河浅滩上豁然出现一个偌大的荷花池,朵朵芙蕖翩翩起舞。池前一大桥如飞虹一般,横跨在汴河蜿蜒的河心之中,朱红的长桥横卧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宛如一只巨龙。
桥对面便是汴州城大名鼎鼎的绛云楼。绛云楼是汴州方圆几百里最大最奢华的歌舞场子,就连京师长安,在它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
此刻这片巨大的建筑,掩映在淡青色的水雾里,若隐若现,像是长龙的尖角。房屋高耸入天,一片霓虹围绕其中,看上去宛如云外仙宫,实乃人间的乐土。
这里每日里都会表演传奇戏曲,古筝、琵琶舞曲,杂技一类。朝歌夜弦,舞袖翩翩,供达官贵人和普通市民享乐。
在这里,寻常人家,只需要几个铜子,就可以看上一场或是缠绵悱恻,或是荡气回肠的戏曲。当然,如果你品味高雅,还可以去听葇荑姑娘抚琴,那就不是几个铜板所能胜任的了。
葇荑姑娘向来以色艺俱佳冠绝汴京,豪门贵族为见一面,不惜豪掷千金,寻常百姓那更是望尘莫及。
三人买牌入场,但闻四周人声鼎沸,市井之徒三五成群,一时间竟然座无虚席,围绕着当中一个装饰精美的水榭歌台。上一层是华丽的雅舍,门户紧闭,但是看里面小二仆从出入不绝的样子,应该坐满了达官贵人。
青楼妓馆多色艺俱佳的舞女,可也抵挡不住人有三急。陈卿如被一泡尿憋得难受,起身如厕。
可这绛云楼毕竟是一个大地方,不知道茅厕坐落何处,况且正值演出盛况,楼道中空落落的,连个问的人也没有。他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还竟给他找着了。
舒舒服服地放空身体,出了茅厕,陈卿如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去。可举目四顾,周围一切都如此陌生,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觉开始焦虑起来,左右找不见路,越往前走四周越是寂静,距离那人烟喧阗之处,越来越远了。
陈卿如来到一处阁楼之中,此处房间格调布局净雅,别具一格。
透过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看见一个女子,身着带有金色花纹的深红色长裙,裙上绣一朵大红牡丹,黑发垂云,身姿窈窕,端坐在绮窗前,正对镜梳妆。青铜的镜子里,就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容颜出来。
“姑娘可快些吧,天云堂的杂耍一结束,就该姑娘抚琴了。”内里传来一老妇人的粗浊的声音。
那姑娘回眸轻笑,欲待要回话,不料房外早已立着一个衣着素静,秀气清朗的公子哥,不觉一惊。
此刻那内房里的老人家正好出来,看见陈卿如,也是一惊,见此人衣着寒酸,却盯自家姑娘一动不动,于是厉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穷酸秀才,竟敢擅闯内院,来人,给我架了出去!”
夜里昏暗的光线映照在她妆容素净的脸上和婀娜的身子上,看上去宛如瑶池的仙女。
陈卿被如这一嗓门着实吓了一大跳,这才从木讷中清醒过来,神情窘迫,辩解道:“在下一时迷路,误闯姑娘闺房原是无意,还请姑娘原谅……”
话未说完,一众小厮应声到了,只听那老人家劈头盖脸骂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是不是瞎了,一个大活人闯入内院都不知道,来日待我禀告老妈妈,把你们这几个贱货全拿去打板子。”
原来内院都是有仆役把守,寻常人不能轻易进来,只是这一日热闹,大家都去往前厅,于是这一众看守的仆役便都偷懒聚会赌博,这才让陈卿如进来。
红衣女子见状,说道:“请妈妈消消气,如今演出在即,不便大动干戈,况且,小女观这位公子,也是读书之人,如此行事,未免有辱斯文。想必这位公子无意闯入此中,就请一位小厮引这位公子回前厅吧。劳烦妈妈快些给柔荑梳妆,不要耽搁了才好。”
她的声音,宛如敲击钟罄的轻音。
说罢,她转向卿如,轻轻行了个屈膝礼,又转头进了内间。
卿如自幼贫苦,哪里见过如此云外天人,不觉失魂落魄。
他被一个少年人领着往回走,心想那便是汴州城远近闻名的柔荑姑娘了,素闻她有倾国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自己穷愁潦倒,却换不来姑娘正眼一瞧,若是自己有林泉兄那般风姿,便可与她斟酒互酌,促膝长谈也为未可知。
正当他自怨自艾之时,不觉已回到前厅,找到那二人。
此时柔荑姑娘已然开始抚琴,但见她发髻高挽,妆容秾丽,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璀璨的裙裾,腰间轻薄的雾绡,随着身体轻摇。
她此刻正侧身坐着,用她的青葱的玉指,轻轻抚弄着琴弦。她仪态娴静,耳垂的碧玉,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卿如内心震荡不已,不觉看呆了。
那两人见陈卿如迟迟不回,以为他偷偷回去,不觉都开始生闷气,如今见他回来了,俱是高兴。
“卿如此去良久,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欲待舍弃这台上佳人,去茅坑打捞你,没想到屁股刚刚抬起来,你这又回来了。”司马长风打趣道,没想到一个读书人,语言竟如此粗俗不堪。
林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陈卿如尴尬一笑,心中不满道:“既……既是读书人,说……说话不该如此浅陋粗俗,以免贻笑大方。”
林泉和司马长风俱是一惊,以卿如的性子,就算心中不赞同,嘴上却不会反对,更不用说讲道理了。司马长风好奇道:“卿如如厕回来,似是变了一个人,听闻青楼之中女鬼众多,莫不是被她们附体了。”
卿如正色道:“长风尽瞎说,如今佳人抚琴,谦谦君子,自当儒雅,不可不敬。”
长风道:“卿如刺此言固然不差,然而观在座诸人,又有几人与卿如一般想法,只怕都视琴声如牛叫,盼着把佳人揽入怀中,共度春宵,倒是真的。”
卿如闻言,心中闷闷不乐。
林泉责备地看了长风一眼。长风还想要说,却乖乖闭了嘴。
林泉转头对陈卿如道:“古人有诗云‘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这曲《清风吟》,琴韵悠长,入耳缠绵悱恻,柔荑姑娘琴艺,可谓一绝。前日里柔荑姑娘托我寻访民间琴曲,这首曲子,便是长风的大作!”
陈卿如闻言,大吃一惊。竟没想到这两人都认识柔荑姑娘,不觉心中酸楚,同时又嫉妒长风,竟然能给这么个美人儿写曲,于是挖苦司马长风道:“虽是些俚俗艳词,但到了柔荑姑娘手里,自与他人不同。”
司马长风颇为不悦,本来还沾沾自喜,这时候不禁恼怒了,隔着坐在中间的林泉,给了陈卿如一脚,一边喃喃道:“说谁呢你!”
这一踢,恰好踢在卿如小腿肚上。
陈卿如吃疼,抬头嗔怒地望着长风,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有病啊!”
谁知长风仍旧笑嘻嘻地,又从后面给了陈卿如一拳,于是两人就在林泉背后你一拳我一拳互殴起来。而林泉全神听曲,却浑然不觉。
一曲终了,场上人声鼎沸,陈卿如见他两虽是读书人,却学着市井之徒,大声吆喝,不觉摇了摇头。
当日三人看完一场,已是子时,出了场子,不知何处何人正在燃放烟花,一阵阵巨响响彻天宇,接下来便开出朵朵灿烂的烟花。
地上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都在抬头仰望这漫天花海。摊贩上各色小吃,香味浓烈,其中桂花酒犹盛,三人远远地闻到,买来开怀畅饮。饮罢美酒,他们在人群里到处乱窜,嬉戏打闹,那是少年人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了。
少时,三人各自拜别而去。
当晚林泉躺下便睡,梦中一直都是婉柔,早上起床心里边空荡荡的。这两个月来,林泉数次想要私会婉柔,可很多次去的时候,都被丫鬟小蘋拦在了门外。总是听她说:“这几日老爷在家,小姐不便相见,请公子暂且回去,再作计议。”
一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好不容易相见,见婉柔神形消瘦,形容憔悴,躺在自己怀中哭泣,于心不忍,于是道:“婉柔不必如此伤心,待明日我禀报过爹爹,不日就来提亲。”
孟婉柔闻言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哭泣,从林泉怀中惊起,道:“公子不可!”。
林泉心中有些不悦,见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神色张皇。
婉柔顿了顿,自知失态,又有些结巴着说:“公子……公子此话当真?”
林泉料定她必不拒绝,可如今婉柔却没显出高兴的样子。他暗暗思忖:“虽说市井商贾之徒向来为人所诟病,好在自己家境殷实,况孟家也非大门大户,若要娶亲,自不是难事,为何孟姑娘如此犹豫,实在让人不解,莫非其中还有其它隐情?”
林泉胡思乱想,仍旧不解其意,只道:“若孟姑娘与在下心意相通,林泉愿与姑娘结成连理,不管世事变化,不论寒暑交替,纵使人间富贵也好,功名利禄也罢,林泉都不在意,只愿与姑娘永远厮守在一起。”
孟婉柔听罢,莞尔一笑,柔声道:“林公子之意,婉柔感同身受,只是公子这般弃前程于不顾,婉柔又该如何自处。妾斗胆奉劝公子一句,公子既然满腹经纶,自当早日考取功名,到那时再迎娶妾身也不迟,不可为了一时儿女私情,忘却人生大事,妾愿一生独守这闺中,等待公子。”
说罢,不禁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婉柔如此善解人意,林泉甚是感动,海誓山盟之词,就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这一日林泉又来找婉柔叙话,不想小蘋又拦他在后门,拦住他道:“公子怎么今日又来,万一被人看了去,如何是好!”
林泉隐隐觉察到这丫鬟神色似乎有异,眉宇间似有惊恐之意,但他并不在意,想到前日里跟婉柔关系又进了一步,更加大胆了,不顾劝阻,推开丫鬟自己进去了。
“老爷如今在家,公子应当约束才是。”小蘋见他如此肆无忌惮,心中焦急,上前拦住他道。
我刚才看见孟伯伯的马车出门,他既不在,况且我与孟姑娘恪守孔孟之道,自是无妨。说罢挣开小蘋的手,继续往里走。
此时小蘋额头上已经渗出颗颗汗珠,林泉心中暗笑,自己来此处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怎么这一次却如此紧张。
正要穿过内院月洞门,谁知小蘋竟不死心,又拦了上来,一边喘气,一边厉声说:“公子枉读圣贤之书,怎么如此作践他人清白?”
林泉闻言十分不悦,这小丫头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说出这等话来,让自己心凉了一半,不觉慢下脚步。
不料此时却听闻屋内传出一阵女子“格格”的笑声。林泉听出这是婉柔的声音,不觉精神振奋,喜形于色,欲待加快脚步,却听见屋内传来粗拙的男声:“孟姑娘何不坐近些与我看看,以慰多日来的相思之苦!”
帘幕里一身材魁梧的男子,一把抓住婉柔的手,浪声浪气道。
婉柔“哎呦”地叫了一声,嗔怒道:“你弄疼我了!”却也不抗拒,宛如风中落叶一般,那柔弱颀长的身体轻轻倒在那高大男子的怀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你这负心的东西,怎地今日才来看我,妾等得心都碎了。”婉柔媚声道。这声调,这体态,与林泉往日所见竟不似一个人,却分明是同一人。
“今日便叫你欲仙欲死,如何!”男子说罢,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林泉像是吃了一闷棍,全身一哆嗦,走了两步就渐渐停住了,他脸色惨白,呼吸变得急促,一股无名业火从胸膛中喷薄而出,想要冲进去和那男子拼个你死我活,可他身体麻木,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屋内两人兀自缠绵不已,林泉今日才看清那女子的真面目,那些过往,便宛如梦魇一般,如今只剩下悲伤了。他斜眼看着眼前同样呆在一旁的丫鬟,惨笑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话,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哽咽,于是转身离开了。
黄昏时分,天边的乌云渐渐压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天昏地暗,下起了软绵绵的春雨来,雨落在碧绿的草稞间,落在花团锦簇的篱笆上,落向温柔的大地的怀抱之中,于是天地间一时间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只有林泉东倒西歪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无神地望着这个空洞的世界,觉得心里头一阵绞痛,他飞奔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对着漫天春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