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晏记得,方才他看见的土地神像一脸和掬笑容,绝非当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同时他也能感知到,土地神的愤怒与杀意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仿佛一位眼睁睁看着自家后辈在眼前被人臧害的老人,难以遏制地燃烧余生,爆发出最后的怒意,恨苍天不公,无眼垂怜。
江修晏与土地像对视,端详着神像眼里翻涌的愤恨,心生古怪——这泥像里当真容纳了一位土地神?
不,不可能。
他很快推翻这一想法。
不论是出身名寺的法慧和尚,还是太清玉种的介绍,都提及同一件事:大道末法,仙佛早已无踪,只留下磅礴神力供信徒驱动,譬如他泰山镇煞压胜印显现的红衣大判,便是泰山府判官们神力的一种显化,相当于留存在胶片里的过去的影像,而非真正的判官法身。
想到这里。
他心中浮出另一个猜测。
于是缩手摩挲望气钱,出声问道:“你是因为乞丐之死而愤怒吗?他因何人而死,你又在恨谁?”
青年话音刚落。
伴随玉币涌出暖流如潮。
他视野里画面迅速变幻,眼前神龛无限增大,直到化成一座高大庙宇,琉璃瓦,朱丹柱,神仙瓷绘,鸟兽浮雕,应有尽有,看着很是气派。
但这雕栏画栋的轩昂模样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庙宇便如同漏气皮球般瘪了下去,户牖瓦片逐一消失,最后只剩茅庐一间,草瓦一片。
一只干枯手掌推开腐朽庙门。
“吱嘎吱嘎——”
爬满苔痕的台阶上,一只草鞋踏出。
紧接着是森白长须,褴褛的布衣,以及一张被时光刻满伤痕的脸。
从庙里走出的是一个耄耋老人。
长须延伸到腹部,遮蔽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眼睛如两个漩涡,吞尽了眼眶周边所有的光线。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并未从江修晏耳畔涌入,而是直接出现于他脑海。
“吾,龙华三年生人,龙华二十年进士,太华十一年因避战乱迁藏至此,惜天不遂人愿,因伤病无药可医,吾妻子皆殁于山中,吾悲极伤神,独守漏屋,孑然一身,惶惶而终,死前三魂方才正位,自知天下万民身处水火、孺子玟血,因此大言不惭地立下微言之势,发誓以此残躯化身一方土地,大庇此地寒士俱欢颜。”
“或是心诚以感召鬼神,或是天地仁德,吾再度睁眼,觉此身已达香火之界,成此地土地之祇,奈何国运蹉跎,人情冷暖,任凭吾战战兢兢治理一方水土,所得功德依旧为战乱祸之。”
“又三载,吾心如死灰,神道之基陨毁,以至于险些误入歧途……”
“又八载,此方迁来数千邑难民,各神法场如雨后春笋,吾,彻底被世界遗忘……”
“就在吾香火即将耗尽,一个霉气冲天的青年出现了。”
“其人命格凄惨,吾受其供奉,却因神道殒没,无法相助,素来深感愧疚,便尽吾全力,庇护其于城内外之安危。”
“可如今吾方从沉睡中苏醒,世上唯一供奉吾者,竟生生叫妖魔虐杀于吾神龛前……”
“恨啊,吾恨吾生无力,成神亦萎靡,吾恨苍天无眼,恶人享一世璀璨,善人却潦倒至死,何以杀人劫货金腰带,修善积德无人埋?实乃可笑,实乃可笑!”
“上人,吾命涯已尽,不日将溃散于天地。”
“而今选奉出余生最后之香火,换取上人出手,降妖,靖世!”
“世道不公,苍天无眼,妖魔食人,五浊恶世,万民凄苦……上人,拜请您有朝一日,解决苍生困苦。”
行将就木的土地说完这些话,仿佛已经耗尽法力,用尽香火,整个身躯彻底黯淡。
祂勉强抬起右手,指向左侧深山。
“吾知晓上人心声,上人所想与吾所想,尽在西北,三里,上人挂念者暂无生死之忧,有敌……其三……”
做完这一动作,祂话音终于落尽。
“哗……”
山风吹动林叶。
于是庙宇在簌簌叶声中粉碎。
苍老的土地神,眼怀留恋,看了远处的天际线最后一眼。
“天圆地方,四垠不尽……”
“可惜如此美的世间,已无我容身之地。”
“上人,拜托你了。”
祂神躯一节节崩碎,原地卷起大风,风声如泣如诉,仿佛是天地精灵在给一位末法时代的残存神灵送行。
伴随土地神散作天华,一缕缕没入江修晏胸前,风中逐渐弥漫起若隐若现的香火味道。
那是檀香、梵木香,以及古树馥郁的香味。
此后。
世上又少了一位见证过神明时代的存在。
一个曾有大抱负、甘愿化身一方土地庇护此地寒士的书生,彻底在世界上消失,幽冥除名。
不同于凡间。
神明一旦断绝香火,道毁而逝,那便是神魂俱灭,无有转轮之机。
江修晏甚至还不知道祂的名字。
末法时代,众神无踪,仙佛失法。
他亲眼目睹了一位“神灵”的逝世,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过程虽然说起来长。
实际上从他发现土地变脸,到望气钱显现土地真身,再到祂香火之身崩碎,只不过逝去了半刻钟时间。
望气钱热流退却。
他眼前还是那个陈旧的神龛。
但里面的土地神像已经完全碎裂,好像被某个顽童拿石头砸烂了,支离破碎。
头顶太阳依旧火辣。
秋老虎异常厉害,即便站在树荫下,他依旧觉得周身火热,好像在蒸桑拿。
但还不等他脸颊上的汗水滴落。
胸前太清玉种晃动,隐约有琴音飞扬,一下子驱散了他附近的热浪。
江修晏擦擦汗。
先捡了些石头垒在破旧的神龛前,彻底盖住里面灵气全无的神像。
随后运转武煞,立指如鹰爪,切豆腐般在山地上削出一个坑洞,把乞丐尸身埋进去。
一神。
一人。
两处坟墓并排,正朝太阳,视野开阔,恰好能览尽山色,看遍林海。
做完这一切,江修晏朝土地指引的方向赶去。
碎玉泛起微光,指向同一个方向。
……
“仲兄,你说那人瓜会来吗?他找得到路吗?”
西北山间,一个皮肤发皱的老头抠了抠鼻子,有些不耐烦。
被他称为“仲兄”的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
大汉身着短打衫与虎皮裙,盘坐在一块巨石上,闭着眼睛道:“三弟莫要烦躁,为兄在山下宰了那乞丐,以那人瓜的望气功夫,不可能不顺藤摸瓜,追查到山上来。”
“只要他来,嘻嘻……”另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窃笑几声,“咱兄弟三人,就能完成太奶奶的任务,拿到龙门大娘的黄铁令,去见一见大妖的风范,分一份成仙的羹!”
“哈哈,定叫他死无全尸!让太奶奶与无面先生解恨!”老头张狂大笑,状如疯魔。
“噤声,有动静!”
汉子霍然睁开眼。
露出一对金黄眼瞳,充斥邪气。
距离它们不远处,有一座苔痕斑驳的小庙。
庙门旁边依靠着一个男人,身上绣月袍破碎,早已被鲜血洇透,让人触目惊心。
江修晏拨开树丛,一眼就看见躺在庙前的总捕头。
他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嘎吱”响声,走向捕头。
江华听见动静,吃力地睁开眼。
等看清来人模样,他眼睛瞪大,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喊道:“走,快走!这是陷阱,快走!”
“这确实是个陷阱!不过他来不及走了!”
一声狞笑从茂盛林叶间传出。
“垂钓林叶间,终于让我们兄弟仨钓到一条大鱼了!小子好胆,只是锻体境界,也敢随意出城,自投罗网!”
皮肤皱巴巴,模样邋遢的老人甫一走出密林,身上就涌起洪浪般的灰黄妖气,如同瘴烟,吹断沿途枝干,直接笼罩江修晏。
它身后,一壮一瘦两条身影联袂而至。
它们一言不发,身上却同时喷薄宗师境妖气,裹挟无尽杀意与腥臭,汇入老人的灰黄浪潮,像一座大山,劈头盖脸砸在江修晏所处的位置上。
轰……
闷响震荡,林木断裂。
那处地段仿佛被狂风席卷,一切直立物体都倒伏在地,岩土宛若被王水侵蚀,到处是坑洞,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平面。
江华见状,嘴角渗出一抹逆血,绝望地闭上眼。
“你小子还真是幸运,”老人扣了扣鼻子,笑得越发嚣张,“误打误撞破除了无面先生的抬棺困杀大阵,不过今天你没法继续侥幸下去了,这道大山如此优美,不适合作你的墓地。”
“你还是乖乖去死,然后作我等腹中血食罢!”
“你这老妖都没死,我大好年华尚未享尽,又怎能死在你前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