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拉住了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遇见一个老人。
他用浑浊的眼眸打量着青年，“你是外乡人，还是从县城里来的？”
江修晏见他一身整洁长袍，立马猜测他的身份：“你就是长安乡的里尹？”
里尹又称里正、里君，里有司，由村民推举的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是一乡之长，一个最基础的官职。
老人收回目光，神色变得卑微且惊惧：“长安乡里尹陈柏，见过大人。”
“你怎知我的身份？”江修晏好奇。
陈柏不语，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
江修晏低头，顺着老人手指，看见一角袍子。
袍子上绣着三只弯月。
原来如此。
青年失笑，索性脱下一身行者衣装，露出一身黑白相间的绣月袍。
周遭路人看见绣月袍，脸上终于有了神色。
惶恐取代了麻木。
他们仿佛见到瘟神，原本温吞的步伐也凌乱起来，争先恐后地远离此地。
“这……”
江修晏环视蓦然空无一人的四周，面露不解。
老人却叹了口气，“大人，长安乡最近并无妖魔作乱，况且两个月前你们便挑走了一对男女，供给那东山黄妖……现在长安乡里实在没有多余人口，也无病患，囚徒，还请大人放过我们，放过长安乡吧……”
他说着就要给青年跪下。
幸好江修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身子。
“老人家，万万使不得啊！”
江修晏脸上疑惑愈发浓厚：“我刚加入守夜署不久，还请老人家明言，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柏猛的抬起头，眼角带泪，张嘴刚要说话。
巷口突然窜出一个小女孩，咿咿呀呀叫着，挥舞着小粉拳扑到江修晏身上。
“坏人，穿月亮衣服的坏人，你还我娘亲，还我娘亲！”
小女孩一边捶江修晏的腿，一边闹嚷。
搞得青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柏见此大惊失色，连忙抱住女孩，把她从青年身上提溜起来，同时向他告饶：“大人莫怪，大人莫怪，这女娃娘亲方丧，定是伤心过度，昏了头脑，大人千万不要怪罪！要怪便怪老头吧，莫要怪着女娃！”
他抱着女孩，要她给江修晏跪下磕头。
女孩却拧巴得很，硬是梗着脖子，绷住膝盖，一动不动。
陈柏害怕江修晏怪罪她，一个劲地压她的腿。
女孩吃痛，咿呀地哭了起来。
江修晏皱着眉拦住陈柏，“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童言无忌，我岂会拿一个女娃问罪。”
老人闻言松了口气，不过身体依旧紧绷，眼角不时往上撇，时刻注意他的神情。
江修晏蹲下，扶住女孩肩膀，抬手给她拭去眼泪。
“小妹妹不要害怕，告诉哥哥，你的娘亲去哪了？”
或是被他声音中温柔感染。
小女孩哭声逐渐停息，瘪着嘴，身子一抽一抽，俏生生地看着他：“你，你是坏人嘛？”
江修晏轻抚她的脑袋。
“哥哥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坏人哦。”
“那……那为什么，带走娘亲的坏人，衣服和你一模一样？”
江修晏又问：“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带走你娘亲？”
“唔……”
小女孩鼓了鼓腮帮子，回头看向陈柏。
“里正爷爷，小尛可以说嘛？”
老人苦笑一声，拍拍她的背，把她推到身后。
“小尛乖，继续去玩吧，让爷爷给这位大人解释。”
小尛乖巧地点点头，往村里跑去。
但没跑几步，她又折返回来，向江修晏乞求道：“大人哥哥，小尛球球你惹，千万不要带走里正爷爷好不好？爹爹去很远的地方做工了，好久没回来看小尛，娘亲也被坏人带走了。如果连里正爷爷都没了，小尛……小尛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她大眼睛里泪水打转。
看得江修晏心里一抽。
他连忙点头道：“小尛那么乖，哥哥怎么会带走你里正爷爷，你放心去玩吧。”
小尛应一声，甜滋滋笑了起来，小短腿蹦跶，跑回村里。
见她跑远，陈柏长叹一口气。
“想必大人已经猜到了……小尛的娘正是两月前被带走的贡品之一，自此音讯全无，大概是进东山上那群妖魔的肚子里了。”
江修晏眼睛微眯：“据小尛所言，带走她娘亲的人也穿着绣月袍，难不成有人假冒守夜人，来此拐带人口，当作血食献给妖魔？”
陈柏摇摇头，道：“大人说错了，那些人确实是从悬车县守夜署里出来的，已经来过五六次了。”
“每次都是三四个人，带头的貌似姓包，其他大人都称呼他为“包捕头”。”
包捕头？
江修晏心里一动，杀意滋生。
如果眼前老者所言不虚。
那么……
未及他思绪蔓延，又听老人道：“长安乡远离城池，也无县兵把守，唯有乡里一些青壮自觉组成的乡勇，但手无寸铁身无寸甲的乡下人，如何能抵抗妖魔。”
“而离群的妖魔，最喜挑我们这种小村落下手，如狼进羊群，肆意妄为，掳人为食，霸人妻女。”
“遇见如此情况，我们自然上报县城，企望县城派几个大人来，助我们杀妖。”
“谁料，县城里的大人的确来了，却不是为我们杀妖，救我们命的……而是如阎罗王一样，给我们点起卯，数起我们的人头。”
“老儿问了几遍，直到问得大人们不耐了，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来帮我们的……”
“他们说，东山之妖，城隍不收，县令也惧，不如给它们奉些贡品，不仅保证东山与长安乡相安无事，还能借它们威名，受它们庇护，一举两得。”
“但妖魔能要什么贡品？自然是人肉和人血。”
“起初乡里没人同意这一举措，可大人们又说，悬车下辖三十六乡，已有三十五乡上供了人口，倘长安乡不供，那么乡里百户人家的死活，就不归悬车县管了。”
“我们被逼无奈，只好每隔两个月便抽出一对男女，由城里的大人带走，供给东山的妖魔。”
“小尛那孩子命苦，她爹成了第一批贡品，她娘前两月又被抽中，我们原本藏着小尛，不想让她知晓她娘被带走，只告诉她娘亲与爹爹一样，都去遥远地方做工了……”
“也不知是谁把她放了出来，叫她眼睁睁看着她娘被包大人带走。”
“那时若非小老儿舍命求饶，恐怕这女娃也要成为贡品，给妖魔打牙祭了。”
说到这里，陈柏已是老泪纵横，声音都哽咽起来。
“老人家，假如你所言非虚，此事我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江修晏拳头不自觉间攥得指关节发白。
先前他觉得那些被妖魔虐杀的人很凄凉。
现在才发现。
原来有人活着比死了更悲惨。
林间鹿兔被虎狼捕食，尚且知道反抗。
这些被抽作贡品的无辜者，却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因为惧怕，因为无力抵抗。
所以把同族送到妖魔嘴边。
牺牲同族生命以苟且偷生，换取一时安宁。
披着人皮，披着一身绣月袍，给妖魔上供。
这就是守夜人？
这就是守夜署庇护万民，斩妖除魔的职责所在？
江修晏感觉自己近乎按捺不住心中杀意。
恰在此时。
一道沉重嗓音于他耳畔响起：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位大人就不必在此惺惺作态，猫哭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