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了女师学堂,林莘起床的时间从辰时,提前到了卯时二刻。
齐洺仍住隔壁,林莘却已经开始,不自知地想念与他一起念书习武的时光了……
近日细雨绵绵,窗外条条雨丝交织成一片水色的帘幕,令人置身于一个雾气蒙蒙的梦境之中。此时的林莘年少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青葵时常穿着浅翠色的绢布襦裙,这时节,她已有些长开了,身形虽微胖却玲珑有致,脸颊肉嘟嘟的很好捏。林莘时常有种恍惚的错觉,文娘一走,那双弯弯的眼睛,就好像转移到了青葵脸上。
这样也好,她院里就至少有一个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的。
青葵帮林莘洗漱穿戴完毕,撑开油纸伞,眉开眼笑道:“姑娘,奴出门去啦,您今天也要好好上学呀。”
“……”林莘忽然有一点羡慕青葵了,想起很多年前青葵说的,别人家小主子“画扇,捉鸟,逃学,摸鱼”,现在,她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是她上棋艺课的第四天,会有第一次棋艺考试。也不知今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青葵戴着油纸伞,逶迤往院外走,她昨日与黎非约好,同去采购两家所需食材去了,二人于食之一道上看来颇有些共同话题。
林莘望着青葵的背影,感觉她当初从街头救下的小丫头初长成了,欣慰地吟道:“吴越春秋地,江南细雨靡。佳人油纸伞,青石小桥皮。可入画矣。”
林莘从前问过戚先生,蓬莱此地在春秋时期正是属于越国。她虽然好奇的问题多,但也发觉自己还是善于发现生活里美好的细微之处的。
她收拾好心情,坐上了林府驰往女师学堂的马车。
一个时辰后……
讲坛上的女师款款道:“围棋作为我国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其历史深远矣。这几日以来,我们体会了它极简的规则里,蕴含着的无穷变化。今日是第一次棋艺考试,根据最后棋盘上的胜负、棋意、计数,分别评为甲乙丙丁四等。接下来诸位便开始抽签,稍后两两分组对弈。”
坐在林莘对面的是户部侍郎的外孙女金掌珠。两人对弈,只见金掌珠皱眉,一会儿举棋在空中老半天,也不下一子;一会儿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一处,很快又将手中白子拈了起来。
林莘本是抱着学东西的心态去的,毕竟学无止境。可她到了女师学堂后却发现——这实际是一种降维的相处。
林莘与她凑近几寸,以只有她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金姑娘,在空中半天举棋不定、落子又反悔,有些不雅哦。”
金掌珠年纪小,人如其名的家教宽松,任性无知,并没有什么棋品。
此时金掌珠心智未全,怒不可遏,趁女师不注意,如同投暗器般朝林莘弹掷一子:“让我几子怎么了?!”
林莘眼都没怎么抬,轻轻一闪就躲开了。俗语说得好,不与傻瓜论短长。
金掌珠见她不还手,却以为她性子软弱,一时兴起,又朝她投掷了二子、三子……
林莘暗想,不能打扰别的同窗考试,于是皆不动声色地把飞过来的棋子一一接住了。
林莘不反击,是因为她若真的动手,只怕金掌珠这副娇滴滴的身子会卧床不起。
她如今的剑术,已经能用齐洺那把鲲语剑在一丈外以萝卜雕花了。虽可以暗掷两子到譬如对方手肘、膝盖等处小施惩戒,可她不屑做这样的小动作,对面这人也根本不配做她的对手。
且这娇蛮的金姑娘若是回家一告,林舟望还是会回家惩罚林莘。这帮家长身份特殊,皆有官位在身。只要渣爹在任一天,林莘就只能躲开。
小时候陈纨绔的事还历历在目,她若还手伤了她爹同僚的孩子,出于她爹极度想在官场维持的“严于律自己娃,宽以待他人娃”的良好形象,回家后遭到体罚反噬的人一定是林莘,而不会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金掌珠。
林莘一边接棋子,一边神游。“还不住手!!”这时女师大喝一声道:“你们竟如此不尊重棋道?对弈虽是竞技,是要决胜负,杀伐攻守,可是也是要优雅闲适的,讲究从容不迫的风度,要有修养!你们二人此科,都评为末等!!”
末等……?
林莘复盘了一下,本来稳赢的棋局,棋盘却已被金掌珠打乱。然则她自己今日除了躲开棋子以外,好像并不曾做过什么。
她本想解释一句,又觉得算了。这考试结果,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评价罢了。
然而回府后。
林舟望听闻她此科成绩为末等,嫌林莘给他丢人,他暴跳如雷,叫林莘去林氏祠堂里跪着,禁足禁食三日。
林舟望荒谬地叱道:“你作为我林舟望的女儿,也不比别人少一个眼睛,少一只手,不比别人笨,怎么可以输?怎么会是末等呢?!”
林莘淡淡道:“且不论成绩,您这个逻辑就有问题。若是别的家长都和您一样想,胜负可怎么分?顶尖太学里不就只有那么几个位子,而学子哪个不是肉体凡胎的父母生的,哪个不是两个眼睛两条腿?”
林舟望怒道:“不论成绩?不论成绩我跟你论什么?不论成绩我让你出门干什么?!”
林莘苦笑:“我明白了。但这罚,我不能认。若是明日我能把成绩改丙为甲,这罚也就不用行了。是也不是?”“你有办法?行,这罚本官就给你记着。本官倒要看看,你给林府丢掉的脸面,明天能不能捡回来。”林舟望略收火气,震袖离开。
纷纷扬扬的雨丝,落进石板缝隙间的青苔里。长出来的那几块青苔经人踩踏,愈发斑驳。院中绿植尖端挂着大颗雨珠,承受到一定重量时瞬间滑落。
林舟望对于林莘的惩罚次数,几乎和与她见面的次数不相上下。他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林莘知道,对于像林舟望这样发自内心讨厌自己的人,解释是无用的。
人与人之间,人与一个一个门庭之间,都是有缘分深浅的。林莘这些年以来,从来都不需要和宁国公府众人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和齐洺解释什么。
所以林莘与林舟望之间欠缺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或一堆解释。
——
大约几年前的春天,那也是一个梅雨季,当时文娘已经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