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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回 闹州衙拳打郑屠子 掠赌阁棍训百骑兵

忽而一骑奔过来,一个衙役冲过来,大叫:“府衙遭匪,上命关闭城门,休放跑贼人!”那几个土兵闻声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去关闭城门。

杨志防的便是闭城,见状忙一戳马肩,那马吃痛,不免嘶叫一声。杨志借机拉着马辔头便朝城门处跑,口中大叫着“马惊啦!马惊啦!”无巧不巧,刚好跑到两扇门板之间时,他拉停了马车。土兵推着两扇城门,也看不到门后情形。待觉得碰到阻遏,转过来看时,两片城门扇,将那辆破马车厢顶住,再合不拢了。

杨志装做一副害怕样儿,口里连连絮叨惊马,又弯腰打躬给兵丁赔不是,脚下却牢牢定着车轮,撑着城门板,不使其闭合得上。急得军兵乱叫乱骂,都来扯这辆破车,杨志也不发急,装作帮忙的样子,只是发横劲、使反力,那车就是推不开、扯不出,城门便闭不上。这几个军士脑筋不甚爽利,急切间竟没看出杨志弄鬼,只是急得跺脚。所谓“扮猪吃老虎”,杨志历尽磨难,早脱去燥气,遇事多在用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原本刘孔目在府衙大堂上,宣读判词,鲁智深暴起伤人后冲出去,把他丢在桌案后,瞠目结舌,吓得失禁。半晌,一个衙役早些醒过腔来,爬去看郑绪,被鲁智深一拳打歪了半边脸,血糊糊地昏在那里,尚存一息。那衙役又起身来看刘孔目,见他吓失了魂魄。摸胸抚背救了一回,他才回神。衙役提醒刘孔目道:“这几个乱赌棍闹了府衙,必是要逃出州城去。大人该速令四门关闭,再细细缉拿他等。”

刘孔目又思量几思量,才让这人去安排闭城缉拿。等那人踢起身畔几个衙役,去后槽备马,再分头去通知闭城,已经延宕了快半个时辰。若非举动如此迟缓,鲁智深等“闹衙”便逃出城去,自是无妨,“砸赌阁”却哪有这等余暇?

转回头再说东门前。杨志拿马车顶着城门,给鲁智深等保留逃生口。几个守门的虽鲁钝,慢慢也看明白了。一个土兵指着杨志喝道:“你这厮莫不是贼人同伙,故意阻挡闭城?”

杨志笑一笑道:“此时才想到这层,却不嫌晚?”随着话音,脚下施力,轻巧巧掠过这几个的身侧,拳打掌劈,都放倒了。

便在此时,鲁智深领着六彪,也转过街巷,奔至城门前。杨志挥手让鲁智深骑上报信衙役那匹马,又招呼六彪将各自背着的银钱包袱都丢到马车上,拽开城门,一伙儿齐齐涌出城去。杨志在前赶着马车,不疾不徐地跑,总让六彪跟得上。鲁智深骑马在最后压着阵,提防身后追兵。

五七里路后,转过一道山梁,只见玬儿候在那里,身边两辆双辕

马车,再有便是那四匹战马。

杨志拽住马车,招呼六彪将马卸下来,拿车厢里早备下的鞍韂远,结束停当了。他再去玬儿身边的双辕车上,卸一匹马下来,铺一块絮被在马背上,捆扎结实,再用皮条系个大扣,搭在马身右边。牵过来,跟转山飞等战马排在一处,共是七匹。

杨志道:“不知你等共是几人,少备了一匹马,这卸下来的无鞍马,可有人能骑?”门楼彪兴冲冲地跳过来,纵上马去驰骋一遭,一脸得色地叫嚷着:“咱从小跟着主家放马,有鞍无鞍,俱是一样”。

杨志又指挥着六彪,将抢来的金银捆扎成七个包袱。着他们各拴一个在腰上。杨志擎着最后一个,又塞进去几个大金锭,走到鲁智深近前,替他绑在腰上。

这半天都是杨志在张罗,鲁智深只坐在路旁一块石看,也不做声。杨志过来,他便起身任杨志摆布。

那边玬儿牵过踢雪乌骓来,把缰绳交给鲁智深,他便接着。又将鎏金镗递过来,他也接着。玬儿又回身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替他整理齐整了,拴在乌骓鞍后,嘱咐道:“大包裹内是路上给金莲姐姐买的皮裘,小包裹内是昨日给那女孩置办的冬衣杂物。若寻到她们,好生看顾。”

鲁智深只顾点头。六彪却都去抢战马,丧门彪抢到了转山飞,都杀彪抢到了玉狮子。都是懂马的,有幸骑乘宝马,自是欣喜非常。都在马上了,六彪看着鲁智深,等他发令。

谁料鲁智深却忽地跳下马来,几步奔到杨志跟前,伸右臂将杨志用力抱一下,开口只说出几个字:“活着,东京见”,便回身跳上马,一顿镫,扬尘奔去了。六彪策马跟着,霎时都不见了。

杨志握着玬儿的手,目送他们行得远了,才策动马车上路。无人注意,车厢里的金老儿,在车帘内看着鲁智深走远,流下两行清泪,口里喃喃絮叨些什么,谁听得清?此正是:

萍水相逢偶结缘,十年光景各流连。

相逢片刻即别离,天涯有约筝有弦?

却说鲁智深一行七骑,奔出十余里,遇到一处山坳。门楼彪对鲁智深道:“此处唤作‘鱼罾口’,两侧都是立陡山崖,只一条路通过去,里面一块平坦田地。三四年前咱曾在此庄户人家做短工,不知现在尚有人居住否?”

鲁智深翻一翻怪眼,训斥他道:“洒家带你们报了仇,劫了财,逃命的当口,还管什么鱼罾不鱼罾的,你这厮只顾鸹噪。”

丧门彪此刻却会意了,忙对鲁智深谏道:“好叫大爷得知,吾等闹衙劫财,反出州城,官府定会差人追来。吾等有马,料他追赶不及,但总被追杀着,终不是了处。此间地势诡异,若设一埋伏,杀退追兵,

让官兵梦里也怕,再不敢来,岂不快当?”

鲁智深听了,有些动心。然而看一看七人手里的家什,除了自己手中一柄鎏金镗,还算趁手,六彪都只有抢来的水火棍,哪能上阵?盘算半晌,还是作罢。挥挥手各人继续上路。

七人胯下虽都有马,但良莠不齐。三匹宝马固然神骏,另两匹战马也还堪用,没奈何还有两匹是挽马,只宜拉车负重,不擅奔跑。更何况那一匹无鞍的,门楼彪骑了十来里,屁股颠得火辣辣的,看看支撑不住。正天色晚下来,鲁智深只好寻个背风处,歇息露宿。此时,鲁智深才回想起丧门彪、门楼彪言语的意思,乃是提醒自己宿营、拒守,不免自责道“不听人言,报应当前”。一夜无话。

天刚放亮,门楼彪从地上跳起来,大叫着:“快起身,有马队声,朝这边来了。”鲁智深睡眼惺忪地问:“是从州城来的吗?”门楼彪奇道:“怪了,却是从东边来的,阻住咱们去路了。”鲁智深略想一想,喝一声:“快回鱼罾口,让他们过去。”一行动作迅速,一头整束马匹,一头毁灭野营痕迹,一盏茶功夫,已驰离宿处。没半个时辰,已至鱼罾口。鲁智深留门楼彪在山口外盯着,带着其余的奔到山峪尽头开阔处,忙将山石枝杈之类,堆积一丘,做成拒马丘,不使追兵纵马冲阵。

再命五彪将马匹寻个树林背阴处拴好,各人持了器械,都到拒马丘后两三丈处,列成一排。鲁智深持金镗居中站立,让五彪手持水火棍,雁翅般在他身后排列成两行,成一个“人”字。鲁智深吩咐道:“各人都随前排的人行动,手中棍至死不可停下。”众人知道生死关头,齐齐都喏一声。

须臾,门楼彪冲过来,喘息着报讯:“一队衙役都骑马,着两个都头带着,循马蹄印追进来了。”鲁智深问一声“可有弓手?”答曰“不曾见”。门楼彪又献宝般补上一句:“怕他等骑马冲起来,吾在谷口堆些树枝,放起一把火来,想必也能耽搁他们些时辰。”鲁智深点点头,让门楼彪去身后留给他的位置站下,也持着棍。

待敌之际,四周静寂得紧,只听得这七个人的鼻息之声,有匀净的,更有粗浊的,可见心绪都不相同。也只等待了小半炷香,有人觉得长如半日,有人觉得短若一瞬。临敌历练不同,所有感觉都不同。此正是:

天生英豪世间稀,凡人心性都相异。

百战余生通神至,应怜刀下众魂迷。

休论时辰长短,终究追兵至矣。只见两个都头,一人着红衣、一人着黑衣,各擎朴刀在前引着,身后的土兵都穿着褐色战袄,手里拿着刀棍铁尺等,日头一耀,亮闪闪的,自有一股威势。鱼罾口山谷狭长,想来都将马匹留在谷外了。

鲁智深看追来的是衙役土兵,并非军营厢军,心内一喜;于内未见弓弩手,心内二喜;尽皆下马,未留冲阵之人,心内三喜。有此三喜,此番遭遇之战,以少胜多,自忖不在话下。

正出神哩,只听一个都头擎刀指着鲁智深喊:“尔等形迹可疑,定是昨日在渭州城里闹衙劫掠的贼盗,赶快束手就擒,不致当下殒命!”

鲁智深上前一步举镗大叫着:“哪个是盗贼?谁敢来擒洒家?休看你等人多,在洒家眼里,都是草芥!”

那红衣都头见鲁智深手擎鎏金镗,已犯了朝廷“平民不得私用军器”的禁忌。又见他身后六个人,竟都手持官衙堂上的水火棍。心内笃定,这伙儿便是昨日人犯。又见鲁智深神色桀骜,心内忿恨,便擎着朴刀冲过来,兜头便砍。

鲁智深见他起手招式,知其技艺尚浅,如何放在心上。只是思量“擒贼擒王”,引逗另一个都头也来,一发料理了,才好了局。便作势和这红衣都头斗得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如何能妆得逼真?盖所谓“棋高一招,先机占尽”,何况鲁智深修为,岂止高出这红衣都头十招百招,自是予取予求。

那着黑的都头,见二人难分胜负,思量寻个便宜,便大宽转绕到鲁智深侧后,欲行偷袭。鲁智深偷眼见他过来,心喜其上钩,待黑衣近身十来步时,忽然臂上加力,一镗砸向红衣都头。先前红衣都头也格架了几镗,尽架得开,今见又来,仍举刀杆来格。谁知此一镗鲁智深用了真力,怕不重了四五倍?只一镗,他刀杆立折,镗头势力未衰,再扫到他肩头,砸得他半身骨催筋伤,倒地不起。

有道是“会者不忙”,鲁智深已算计好榫卯,砸伤红衣都头,一回身,正接着黑衣那厮,手上再不放松,一镗紧似一镗,只三两下便磕飞他手中朴刀,补一镗,那厮头上着了一下,血色迸溅,死在一旁。

然则鲁智深终究是人世练达上差些火候,不耐烦过脑。这两个都头,着红的那个磊落些,得土兵们爱戴;着黑的那厮品行猥琐,只顾以力压人,公愤不小。今土兵们见红衣都头着伤,竟有泼命来救者;见着黑的死了,更有暗自称快的。若智深杀掉红衣者,留下黑衣者,这伙儿土兵许就散去了。此番红衣者得命,土兵们都自愿归其麾下,受其驱遣,反倒更有战力了。此正是:

人群聚团共求生,恩义乃是心间秤。

戬高团团同赴难,砣低攘攘散冽风。

原本鲁智深思量“擒贼擒王”,除了两个都头,众土兵群龙无首,可一鼓溃之。谁料着红的那个都头只是着伤,存了性命。他在土兵中还颇有威望,几声嘶喊下,百十来个土兵竟挤成一团,发声喊便朝这边七人队列冲过来,各举兵器来乱战。

无奈鲁智深退后几步,据住“雁翅阵”中央,挥起鎏金镗,只将冲过来的土兵拨向两旁。智深力大,一磕一碰,土兵们往往拿不住兵刃,脚下也踉跄了。待他们沿着“两翅”向后跌跌撞撞冲过去时,早有一柄水火棍候在那里,一棍一个,便砸翻在地了。

智深嘴里吆喝着,指挥六彪且战且朝后推,好让出空地,容纳新砸倒的土兵,不致堆做一处。六彪这几个,都是惯常动手的,一棍之下,着者没一个时辰,挣扎不起。

土兵那边,人相挨挤,后面的看不见战阵状况,次第冲过去便是。待都冲过一次,百来个人便都横在地上了。

那红衣都头躺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对面,只瞧得见几十个土兵屁股,他只顾叫嚷,鼓动土兵冲上去拿人,待到眼前清净时,却看见那件金灿灿的镗尖,横在眼前。

这都头也算硬气,心知此阵已输,嘴上并不求饶,斜着眼瞪着鲁智深,胸膛兀自一鼓一鼓的。

鲁智深靠着雁翅阵,把冲过来拿人的土兵都打翻了。心知此等阵势,颇利于据守,记在心下。现在看着镗下的红衣都头,见其还像个好汉,手中镗踌躇几下,终究没有刺下去。却去那着黑的都头身边,掏摸出他的衙苻令牌等物,揣在自家怀里。

刚刚打斗时,还有几个土兵未敢冲阵,转身逃去,六彪散开追过去,也都砸倒了。

鲁智深吩咐六彪,去牵了树林里的坐骑,都到谷口。再去土兵们骑来的战马堆里,拣好的挑出十来匹。自此,此七人每人三匹马,轮换骑乘。劫来的财物、土兵们随身的饮水、干粮,还有各人挑选的军器、战马的饲料,都由战马轮流驮着。

六彪还各去寻个着伤土兵,夺了其衙牌揣了。都停当了,丧门彪挥棒打散了剩余马匹,赶得遍野都是。七人上马,道一声“呱噪”,扬长而去。留下鱼罾口一众,慢慢地将息回衙不提。正是:

闹衙散赌聚强梁,再惩渭州害民狼。

结阵初试貔貅力,日后七星镇岱冈。

一人三马,轮流骑乘,已是最豪阔的配置,一日夜能驰出四五百里路去。不三四日,已到渭南县境。朝北便是去太原、雁门、延安府的路。继续朝东,便可取道华州,南下去汴梁。

鲁智深乘在踢雪乌骓上,背后着绳索牵着玉狮子和转山风。六彪结成马队在后随着。都东张西望地,贪看这边的绿树青山,便在雪后仍存绿意,渭州那边如何见得?

鲁智深点首叫过门楼彪,和他商议心中踌躇。这一路上他和都门彪相交日近,俨然有个军师也似。寻莲之事,也曾跟他提起过。此刻鲁智深难为的,是此一番故地重游,已近年终,金翠莲仍是杳无消息。

智深心里,十万分地不认命。然四顾皆是莽莽,却去哪厢寻找?

门楼彪和智深混得熟了,说话渐少顾忌,却拿少年时放羊找羊做比方,说道:“母羊散群,胆量又小,只敢在熟识的地方躲。今奶奶被赶出来,又带个娇儿,都是没脚的蟹,如何走得远?又如何敢走得远?定是哪个她待过的,或是爷爷待过的处所!”

鲁智深觉得此言有些道理,再回想何处尚未寻得?忽而一拍门楼彪肩头,竟把他打落马下:“着啊,五台山文殊院洒家落发那里,或许真有跟脚!”说得门楼彪跌坐地下,揉着肩头笑。

鲁智深脾性,想通了立刻便去做。遂呼啸一声,纵马驰骋起来,不奔到五台寺院文殊院山门前,他是不会停歇的。

话休絮烦,待到这二十来匹战马围住五台山文殊院寺门时,却把看寺的门子吓得扫帚也拿不住了。

此时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早已圆寂。现由另一位“智圆”和尚做方丈,他却一心修炼,不问俗事。寺院里杂事,是位早年间来挂单的禅和子,名唤景嗔的老和尚,十来年熬得这个职位。他不思禅法,只愿尘红,便似做官敛财之人,全心使力地张罗着。

今见门子来报,“山门外一群马帮私贩,要来布施”,把个景嗔和尚弄得心里又怕又贪的。遂唤了十来个杂役护着,来山门外见客。谁料想他一见鲁智深,却吓得大叫一声,往后扑地倒了。

有分教,因缘奇幻运相逢,昔年因果再续更。种得瓜豆总有报,善恶大致能分明。

欲知景嗔和尚面见鲁智深,做甚的鬼魅事体,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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