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镫靴半弯鹰嘴,梨花袍锦绣盘龙。
挂强弓骑骏马,腰插混铁剑,手执砍山刀。
却见女真阵上,自那几个女真贵人身后,跑出一骑战马来。一员年纪小的战将出阵,直奔萧成。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二龙戏珠紫金冠,两根雉尾斜飘;
穿一件大红团龙战袄,外罩着一副锁子黄金玲珑铠甲;
左胁下悬一口宝刀,右胁边挂一张雕弓;
坐下一匹红鬃马,使着一杆宣花斧。威风凛凛,雄气赳赳!
萧成用契丹话高声问道:“兀那金国娃娃,快通名来!”那少年也操契丹话答道:“某乃大金国殿下兀术。尔乃何人?”萧成道:“我乃常胜军郭大帅麾下大将萧成。看你小小年纪,何苦来受死!倒不如快快回去,别叫一个有些年纪的来,省得说我来欺你小孩子家。”
兀术哈哈大笑道:“我闻说你家郭药师有些本事,故来擒他,量你这些小卒,何足道哉!”萧成大怒,拍马抡刀,直取兀术。兀术便将斧去磕开他的大刀。休见他年纪小,气力惊人,震得萧成险些握刀不住。两个就白沟河冰面上,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合。萧成自料战兀术不过,拨回马便走。兀术纵马赶将去。萧成把刀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兀术急躲时,臂上早着,身躯一晃,弃了手中大斧。萧成便勒
转马来抢人。有诗为证:
小酋兀术太骄狂,白沟河上箭矢伤。
自此不敢亲上阵,怨怒傲娇一世狂。
那边阵上,两员金人大将见了,大喝一声,拈两柄长刀,直奔萧成马前杀将来。萧成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金人一刀,戳在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萧成掀在马下。却得常胜军阵上的人,搭箭射将来,将金人骁将逼退。那两人将兀术救回金人阵上去了。
郭药师在阵前看萧成箭射金国小殿下,已挫动金人锐气,鞭梢一指,身后常胜军马队嚯嚯齐声,叫喊着冲杀过河去。都奴儿一马当先,手中狼牙棒上下翻飞,女真人数骑来拦,都被他击落马下。便拍马直奔坡上那群女真贵人冲过去,迫得那几人不得不回马入阵,以避其锋芒。金人此番过来攻常胜军阵势,其实有些大意。也是攻檀州、蓟州时太过顺利,让他轻看了宋军。此番两万大军疾行到白沟河畔,既未待扎营,也未等结阵,主将便来至阵前探看。此时先到的人马喘息未定,后面还有走得慢的,在陆续抵达。形成了三十里远近的纵深,都是女真人的队伍。百来人为一个谋克,稀稀疏疏,东一坨、西一块,散成一个“羊粪蛋大阵”。
郭药师将常胜军马队猛地冲杀过来,金人前队抵敌不住,只好一面后退、一面朝两厢散开,让常胜军马队冲入“大阵”中去。郭药师一见先头马队势如破竹,已冲破金人前阵,大喜之下,给左右军传令跟进,自己便驱动中军,全部过河掩杀进去。每遇一队金人谋克,便施以雷霆一击。
女真金人也是悍勇,每个谋克都能死战不退。杀尽一个猛安这百来个女真人,便要耗费常胜军二三百人,还能让万人大队驻留近半个时辰。
郭药师中军里有马队,也有步卒。两万余人,团成一个大球一般,只能缓缓而进。若金人来攻,则雷霆碾压,能将其撞做齑粉。但金人付出了数个谋克的代价后,慢慢摸到诀窍:再遇到这队宋军的谋克,便不再去攻他,只是远远地放箭袭扰。
这一团“披甲人肉”行动缓慢,追不上金人小队。若派出马队冲击,便被金人缠住,再回不到大队之中。被几个谋克一围攻,马队便被吃掉。若马队跟步卒缩在一处,便毫无用处,只能慢慢被消耗。渐渐地,郭药师中军初时那一股士气,便被金人的“羊粪蛋阵势”消耗下去了。
径直冲杀了三十余里,消灭了十数个金人谋克,郭药师中军力气耗尽,步卒马匹都已行动不得,只好就地围成一个大圈子,等待左右两路军马能靠过来,合成一处,再图良谋。
谁知看看天色已晚,左右两路军马一丝儿消息都没有。郭药师派出数支斥候去联络、传令,斥候都再未回来。
入夜,郭药师中军剩下一万余人,龟缩在一片山峦谷地之间,伐木做寨、凿冰取水,人困马乏,思量捱过黑夜去。
为图厮杀方便,全军都是薄衣重甲。如今野地宿营,夜来风大雪厚,如何抵御那寒气?若生篝火取暖,寨外女真人便朝火光里施放冷箭。无奈军兵只得挤在一处,彼此靠体温聚些热气。待天明时,已有半数军兵冻伤。那体弱的、昨日冲杀脱力的,冻死数百个。有道是:
耕者牧者存世间,各有命门在手边。
牧者春夏无战力,耕者最怕冬日天。
冬日野战,没有城垣营寨据守,没有粮草接济,南人如何比得过北人耐寒?郭药师此战,只思一举击溃女真,哪想得女真人与契丹和宋国的军制大为不同:这女真人是小部落纠集成军的,从来便极难政令统一。各谋克自行其事,互不服气,战力也参差不齐。大战之时,攻灭了一个谋克,其他谋克并不畏惧,还跃跃欲试,再来缠斗。故与女真作战,碾压易、击溃难。好似熊罴遇群狼,打不死、追不上、歇不了、逃不脱,十分难缠。
郭药师一夜不曾入眠,天色微明便喊叫军卒起身整队,丢下死伤的,回身往白沟河大营冲杀。一路上女真谋克比前日密集了许多,每消灭一个,都要付出比昨日更多的代价。待到厮杀到午时,白沟河已经在望,郭药师麾下,连同常胜军,还剩下三五千人。
却见白沟河北岸列着一个阵势,俱是白色旗帜,军卒戈甲鲜明,步伍整肃。正是自己的左右二军。当前二骑,是张令徽、刘舜仁两个。
郭药师领都奴儿、萧成打马向前,要去责问二人,如何未跟进中军,以至中军厮杀一昼夜,这般折损。二人身后,各转出一个射雕儿,嗖嗖两箭射过来,都奴儿、萧成猝不及防,都是咽喉中箭,跌落马下。郭药师大骇,指斥二人可是疯癫了,如何射杀袍泽?
却见张、刘二将身后,再转出两匹马,红马上坐着的,竟是昨日上阵的女真殿下兀术,将块白色丝帕吊着右臂。另一匹白马上那人,一身珠玉,贵气逼人。郭药师不识。
张令徽、刘舜仁齐齐向白马上那人施礼,道:“敢问斡离不殿下,这郭药师,殿下却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这斡离不摆着一副权贵派头,说话慢条斯理,指着都奴儿、萧成尸体道:“那个渤海人,昨日伤了少殿下;那个东胡人,昨日惊了俺的马,射杀了不冤。这个郭药师么……”他抬眼再看一看郭药师,接口道:“若能投效俺大金国,也可留他一条性命。”
这张令徽便朝郭药师喊叫道:“兄长不要怪罪,昨日俺两个已带着本部常胜军先击溃了宋人,再降了金人。那宋国皇帝无道,斩杀俺
旧主张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昨日宋人军卒还敢威吓俺常胜军,属下都忍不得这口气!”
郭药师军中,汉、番军卒闻听左右军里,发生汉番争斗,刚刚还并肩御敌的双方,却立时对立起来,积年旧怨登时爆发,以至械斗频发,阵营内竟乱作一团。
郭药师见前有叛军,后生内乱,女真人还在周围虎视眈眈,心知大势已去。他也是个枭雄,霍地举起手中宝剑一晃,喝一声:“常胜军听着,俺决意向大金国投诚,有愿意跟谁郭某的,便杀尽身边宋国人,以为进身之资!”有诗为证:
三姓家奴古今同,叛后复叛镇枭雄。
吕布弑父一人殒,药师屠营半川红。
没半个时辰,常胜军里已再无活着的宋人军卒,无边血色染得白沟河岸满是猩红,血腥气呛得常胜军番子们都眼中充血、面目狰狞。
斡离不盯着郭药师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道:恭喜郭将军,得此一支被宋国人鲜血喂出来的虎狼之师。凭此便可纵横天下了。
郭药师跳下马,趋到斡离不马前跪下,俯身道:“此后常胜军任凭殿下驱遣,绝不敢生出异心。”
斡离不浅浅一笑道:“如今燕山府还在宋人手里,攻城拔寨,还看将军才能。若能攻取燕山府,本帅可奏请吾主,赐将军完颜姓氏,与吾等同样位列皇族,享天下供奉。”
郭药师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蒙殿下恩育,小将必将以死报效!”
常胜军整饬军马,左、中、右三军,合计还有将近万人。
郭药师禀奏斡离不,兵贵神速,常胜军即刻拔营,去攻燕山府城。白沟河营寨就交与女真军队休整之用。
斡离不准了,对郭药师言说“这里战场都交与女真军卒,掩埋尸体,收捡军械。常胜军轻装上阵,去袭取那个城池便了。若不能取胜,五日后女真大军到来时,合兵一处攻打便是。”
郭药师拜谢斡离不,引军直奔燕山府而来。路过一个峡谷,他骑在马上正反复盘算得失哩,霍地一颗铁弹珠飞来,正中他额头。所幸发弹者离得较远,铁珠劲力已衰,只是打破他额头,未伤性命。常胜军亲随遍搜谷地未获刺客。
郭药师不怒反笑,舔舐一下手心里的额上血,恨恨道:“俺一滴血,却要宋人一瓮血来偿!”有诗为证:
叛贼凶残胜鞑虏,恶犬嗜血甚狼豺。
幽城百姓命多舛,利爪血瞳舞蹈来。
燕山府总管大帐里,呼延灼、朱武、燕青正在听戴宗讲述白沟河惨况,忿恨不已。待听闻他偷发一弹珠,只是伤了郭药师,并未能取其性命,深以为憾。
朱武道:“如今郭药师引常胜军来攻,吾据城而守,城防还算完备,当可周旋旬日。便是女真大军倾巢来攻,也不俱他。如今可派出信使,赶赴雄州、保定、大名府几处示警,召唤援兵。城上多备滚木擂石、滚油金汁;城中严查女真奸细,令百姓各自取保,遴选青壮上城墙帮助守城。”
呼延灼称善,签下将令,严令账下诸牙将,依计而行。帐下众人诺一声,各去行事。
呼延灼对朱武道:“俺思量,该派出一支奇兵,去城南十里谷中扎营,跟燕山城里呈犄角之势。接应附近州郡的援兵,护住南门粮道,也能冲击敌酋营寨,令其立身不稳。”
朱武道:“兄长好计较,便请立刻选派良将,出城安此营寨。”
呼延灼道:“军将不劳先生记挂,俺已有人选在彼。如今想跟先生商议,请先生和戴、燕二位贤弟,跟随这队人马出城去,可乎?”
朱武道:“兄长如何有此安排?却不要弟弟们跟随守城?”
燕青也道:“哥哥身畔该有军师谋划,他如何离得开?”
呼延灼长叹一声道:“俺来此燕山府日久,便将实情告诉先生,此城断然守御不住。因为城内华夷杂处,常胜军家眷、故旧极多,居于城垣各处,查无可查,防不胜防。若是女真人来攻,常胜军不反,尚有一战之力。如今却是常胜军自来攻城,势必要里应外合,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朱武听闻此话,也知守城之事已不可为,便道:“既如此,兄长便出城扎寨便了,可保性命。”
呼延灼道:“如今俺却是此城兵马总管,守城之大将。众皆仰望,职责加身,脱身不得。知府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必定不会应允俺引军出城去驻扎。”
朱武闻此言,默默不语。常胜军一两日便可抵达,已无暇多言。便依呼延灼安排,朱武、戴宗、燕青三人跟随三千人一队禁军出城去。南门外三十里,有处名唤“青石峪”的谷口,昔年征辽,卢俊义等一十三员将领,曾被困在此地。再朝南十余里,有处“独鹿山”,可驻扎军队。
朱武跟呼延灼商议,就在独鹿山扎起营寨,再派一队人,去青石峪驻扎。若燕山府有事,呼延灼可往青石峪里来,自有人接应他,退了追兵,一道去独鹿山歇息。都商议定了,朱武等随军离城。
呼延灼自去筹备守城诸事。无非是竖壁清野、积囤粮秣、严饬保甲、申明连坐等事项。再派人去各处查察,清理柴草堆积之所,以防奸细纵火。他手下有五百余个积年从汴京御营里拨来的禁军,被呼延灼都收做心腹人。此番守城,都靠这些亲随效命。有诗为证: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燕山同命运,袍泽属汴京。
次日一早,军兵来报:郭药师率常胜军夜来到达,已安营扎寨。现引军在北门外搦战。
不听蔡靖、吕颐浩苦劝,呼延灼全身披挂,引三千军马,至北门外列开阵势。呼延灼抖擞精神,单骑来至阵前,单叫郭药师出马。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冲天角铁幞头,销金黄罗抹额。
着一领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
皂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使两条水磨八棱铜鞭。左手十二斤,右手十三斤。
骑一匹大宛乌骓龙驹,嘶风逐电。
鞭似乌龙搦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郭药师见呼延灼指名要他出战,也觉得面皮上挂不住,便回头去,看一眼张令徽,他不敢争讲,硬着头皮,挺手中铁槊来斗。呼延灼挥双鞭来迎。两个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到二十余合。正是一场好厮杀,但见:
纵两匹龙驹骤驰,使二般兵器逢迎。
往来不让毫厘,上下岂饶寸分。
双鞭皆起,空中只向顶门敲;
铁杆槊来,怀里不离心坎刺。
好手中间施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呼延灼心中想道:“这个贼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提起右手铜鞭,望张令徽顶门上打下来。却被张令徽眼明手快,早把槊杆只一隔。谁料呼延灼左手那鞭却好打将下来,正落在张令徽肩头甲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张令徽负痛,撇了铁槊,回马望本阵便走。
呼延灼不去赶他,回身举鞭一摇。只听宋军阵势里连珠炮响,一千步军忽然分作两下,放出三队连环马军,两边把弓箭乱射,中间尽是长枪,朝着常胜军阵势,直冲将来。
有分教:连环铁马响绝唱,盗练浮屠显兀术。
毕竟呼延灼施用连环马绝学冲阵,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