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年已半百,失了血便气力不足,只得回马败走,跑上吊桥。却不知这吊桥年深日久,不曾换得,木头已朽烂了。呼延灼座马早已力竭,跑得踉跄,便踏断了桥木。那马前蹄陷将下去,却把呼延灼闪下马来,双鞭掉入河水之中。
兀术见了便宜,拍马赶上前来,将空了双手的呼延灼,一斧砍死。有诗为证:
北地阴风侵南国,肃杀妖娆稻菽泽。
匠贾士卒疏战阵,诗画君臣徒奈何。
白发将军身赴死,为留血色入仁德。
千里送头终无悔,浩然青史呼延灼。
兀术亲身上阵,斗杀呼延灼,也累得不行。肋上肿胀处更觉疼起来。遂暂且收兵,歇息一晚。
当夜,阎瑾引一城军民南逃。呼延灼卫城身死,感动城中百十个壮士,寻到呼延灼扈从孙荣这里,欲留下拒敌。孙荣无法推脱,便率领这百人据城墙而守。
次日恰是个沙尘天气,女真人攻城,辨不清守城者多寡,竟相持一日。傍晚时城破,孙荣及壮士百人战死,只在城墙上留下“昭信尉”三个字。簸箕大的血字,骇人心魄。
呼延灼和孙荣两人,各用性命延迟了兀术一日。不足百里外的扬州城里,赵构君臣、一城百姓,这才得了逃命的空隙。
赵构这两年在扬州,日夜惶恐,却无决断之能。李纲、宗泽要他回銮汴京,他不敢;再一派大臣,要他过江自保,他又舍不得两淮赋税。与女真人议和,怎奈女真人却要他退位北去,陪伴徽钦二帝。可怜赵构被几股势力架在火上烤,迟迟拿不出一个准章程。去岁兀术来攻扬州,便有军报到来,一殿朝臣争论不休,北伐、守淮、过江三策,催着赵构选择。
赵构内心只想保住皇位,三策皆不中意,却又无法明着说,只得延宕至今,屡议不决。闻泗州警讯传来,女真人旦夕可至,举朝惊恐,赵构这才下决心过江。赶紧搬迁内帑,再命御营统制官刘正彦,带所部护送六宫、皇子逃往杭州。
扬州城北,有统制任重、成喜,率领万余御营军守着,号为“天长军”。赵构遣内侍邝询去军中监视,令其死守三日,掩护朝廷撤走。次日晨,邝询逃回,告知夜来女真人袭营,天长军万余人四散逃去。天亮时才看清,女真人只有数百骑。
赵构得讯报绝了希望,便身穿甲胄,骑马出宫,仅有五六骑跟随。路过市井时,百姓看见都指斥道:“官家撇下百姓,独自逃命去也!”一城皆怒。数月前,闻知女真人南来,扬州官眷百姓便有欲逃离者。赵佶下诏:“有警而见任官辄搬家者,徒二年;因而摇动人心者,流
二千里。”于是一城人皆不敢轻动。今见“官家”先逃了,却把一城百姓、无数浮财丢给女真人,如何不怒?
城中遂大乱,行人塞路,竟然与赵构并辔而驰。众人眼中已没了“官家”,都自顾自逃命。
待赵构一行人跑到扬子桥时,有御营卫士阻住他马头,谏阻道:“君王当为社稷而死。女真人攻来,皇帝该当登城据守,自然百姓跟随。汝今弃城而逃,要做徽钦那样的亡国之君否?”
赵构见他如此出言不逊,怒气难抑,抬手掣出天子剑,劈刺数下,当众杀之。有诗为证:
惜哉赵氏天子剑,饮血拦阻国士言。
真有男儿气性在,何不锋刃朝外边?
却说兀术日前阵上斗杀呼延灼。军师哈迷蚩劝他歇息几日,待肋下肿胀消去再进兵。闻听宋人“昭信尉”据泗州城死战不退,正踌躇时,帐下哈迷蚩引过一将来请战。言“誓杀宋人,夺此城池”。
兀术看时,乃是新拨来的猛安泽利,押送赵氏宗亲有功,且说得几句汉人话语,便被派至“白毡军”中效力。前日阵上放箭伤了呼延灼的,也是他。
见有哈迷蚩作保,兀术便派泽利这个猛安,接替去攻泗州城,许诺城破时,这一城人口财货皆归泽利。
泽利押送宋国宗室走这一遭,并未诈得多少油水,却被族人嫉妒“发财”,都来敲诈。此番跟着兀术一路杀过来,仍是彀中空空。饿狼最毒,上阵皆搏命,入夜时便攻进泗州城里。
岂料,宋人百姓皆已逃去,到手是一座空城,仍没什么虏获。泽利不忿,遂再向兀术请命,去屠扬州城。兀术已侦知赵构弃扬州城而去,便把扬州城丢给泽利,任其处置。自己带麾下四千余骑,盯着赵构追下去。
运河自扬州至瓜洲五十里,河面仅容一舟通行。城中闻警讯出城者,皆以为靠运河舟行最为便利。此刻骤然数万人争渡,恰逢潮水不至,河闸无水。舟楫之利变成了舟楫不行。自扬州城里逃出的人,都挤在河边。风声鹤唳,未待女真人追来,已经踩踏而死伤数百人。
赵构一行逃至运河处,看看人潮汹涌,无法登舟,遂掉头去至瓜洲渡附近江边。有江南岸渔人驾着舟楫过来,渡人过江。人心贪婪,他却要趁乱得利。驾舟的操桨让船停在江水中,先索要船资——每人白银十两,方能上船。赵构解腰间金带付之,先抢到一舟,便持刀逼着艄公赶快开船。渔舟开动片刻,身后兀术引大批骑卒追至江岸。见赵构舟行已远,兀术仍心有不甘,命射雕儿将羽箭射之,箭镞将将够上船帮,力竭而堕。
兀术在岸上大骂,命哈迷蚩冲着赵构用汉话大叫道:“赵家黄口
小子,还敢抗吾大军。便是搜山检海,定擒汝与父兄相见!”言讫引军沿江去寻渡船,誓要过江去追杀赵构。
还有一桩事,让人哭笑不得。朝廷两位宰相汪伯彦、黄潜善,正在中书堂内饮宴。有僚属跑来禀告“鞑虏至矣”。汪伯彦嘴里含着羊肉,也不抬头道:“有长天军在,番兵区区千人,不足虑!”
堂吏大呼道:“皇驾已行!”
两位宰相闻言大是惊愕,赶忙掀了席面,一迭声呼喊堂吏帮着披挂甲胄,马上加鞭马,去追皇帝。卫士与军民争门而出,践踏而死者不可胜数。大理寺黄锷,长相略似黄潜善,独自一个逃到京口。军人以为他是黄潜善,怒骂道:“误国误民,皆汝之罪!”黄锷还没来得及分辨,军卒刀起处,已经身首异处矣。有诗为证:
门外飞尘谍未归,安危大计类儿戏。
君王马上呼船渡,丞相堂中食未知。
再说女真人猛安泽利,待兀术引大军追赵构去了,扬州这厢便轮到他来发号施令。泽利曾闻人言,扬州旧称“广陵”,为卖弄肚里那几滴墨汁,命书吏若写布告,均要称扬州为广陵。
赵构弃城而逃、百官散尽、商贾无踪,扬州已成空城。泽利要夺财物,便绕城而过,先奔运河而去。
此时运河两岸皆是逃亡之人。河水里舟楫淤堵,无从得过。时有朝廷官员船载乘舆服御、官府案牍至,哀告“搏命护得,乃朝廷根本,万不可落入鞑虏手中”,行舟之人不为所动,无人避让。有太常少卿季陵,背负着大宋九朝皇帝的神主牌位在官船上,呼天抢地,行不开,走不脱。
恰在此时,泽利引军杀来,沿江数千宋人无暇逃去,女真人刀枪齐下,哪个逃得开?或相抱坠江,或被女真人掳走。金帛珠玉,积江岸如山。番兵兵如蚊蝇见血,搜捡一空。
可叹建炎一朝,两年来巨资置办的皇帝乘舆、服御,乃至官府案牍,尽落入番兵手里。泽利押送过徽钦宗亲,却是个识货的,得了这批皇家礼器,咧开嘴狂笑道:“二百年大宋,礼器皆被吾押送去了会宁。如今两年的建炎朝,礼器又归于吾手。岂不是吾一人,却断了送大宋一朝么?”
季陵见女真人杀来,背负神主牌位投入运河水中,生死不知。神主牌位自此下落不明。后人传说,因神主牌位遗失,赵光义一脉自此绝了后嗣。赵构仅生一子却夭折,只得传位给赵匡胤一脉的宗亲,仍历九代。此乃后话。
泽利在运河旁劫得许多财货,志得意满。便转回身来“整治”这广陵城。城中尚有数万百姓,多是携幼带老、无处可逃的。再有心存侥幸者,指望女真人抢了浮财便走,不会尽伤人命的。
泽利引兵回来,再将城垣围起来。驱使自瓜洲渡掳回的宋人,在西门之外建老大一片木栅栏,三日而成。
泽利便遣数十个甲士入城,各处去贴告示,命令城内所有士民百姓出西门离城。当日无有信其言者,人皆不出。此日,泽利又遣人入城大呼,“不出城者皆杀”。城西、城北之人或从西门而出,则悉数留到木栅中,被缚做奴仆。惟东城数千宋人,拒不出城。
当夜,泽利命令番兵纵火焚城,留在城里的士民、妇孺、羸老皆被烧呛致死。灰烬间的幸存者,仅数百人而已。有诗为证:
运河咽喉数广陵,九州财货聚一城。
才子骑鹤携万贯,赢得青楼薄幸名。
几番鞑虏纵烈火,只因妒恨销金能。
痩山瘦马痩湖水,涅槃更炽凤凰瀛。
泽利焚毁了广陵城,便押着掳来的“宋人奴婢”和资财杂物,回去跟围攻徐州的金国大队番兵会合。入夜宿于运河旁一处坡地处。虏获的宋人识得,地名唤作“戴家凹”。天色黑下来,番兵们只往来巡查,防备有宋人逃走。却不料五更时,有两个灰衣汉子,悄悄从暗处钻进“奴婢堆”里去。
有看官问是潜进来的是何人?书中暗表,这两个正是燕青、时迁!
那日呼延灼言“回乡做寿”,燕青小厮何等机灵,便觉得不可信。也不说破,便跟着他们三个下山,看是往何处去。待看清呼延灼一行往南边去了,燕青回来,仔细盘问平时贴身侍候呼延灼的喽啰,便猜出了个大概。
静极便要思动,猜到呼延灼去扬州勤王了,燕青、时迁两个哪还能在二龙山上坐得住?休说杀敌报国的大道理,便是去阵前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过囚在山里。
听戴宗出言拦阻,这两个还寻出个堂堂正正的理由:鲁智深等三位兄长一别已经三年多了,心头想念的紧。如今战火已至扬州,杭州也不安稳。他三人携家带口,今遇兵祸,岂能完全?做弟弟的,不该去身畔护佑么?
时迁嘴上更加刁毒:“不仅俺两个该去杭州护佑兄长,便是汝也该去石碣村,看看阮小七一家,可曾遭了女真人毒手?”道理煌煌,怼得戴宗无法回嘴。
燕青和时迁遂在山寨里挑了三个武艺过得去的喽啰,骑着踢雪乌骓、照夜玉狮子、青骢儿。燕青骑了紫烟、腰悬龙泉金刀,身背川弩,袖藏摔炮。时迁骑了嘶尘,腰悬柳叶宝刀,怀中是连珠飞刀。三四年不曾上阵,如今终于再赴疆场,二人都莫名其妙地兴奋。连五匹宝马驰上大路,都兴奋得喷着响鼻,蹄下虎虎生风。
五骑先到徐州城外,见番兵将徐州城围得铁桶也似。打听清楚,
是女真人粘罕为帅,似围太原那般,要困死徐州军民。却不知呼延灼在不在这里。
燕青跟时迁商议,遇到番兵,哪有不杀之理?五骑奈何不了女真人大军,对付个斥候信使还够。五人便在徐州城外逡巡,遇见十人以下的番兵小队,便暴起杀之。十来日也得手了二三十次。
这一日劫了一个番兵信使,从泗州来。问出兀术攻下泗州,还在城下斩了宋人大将呼延灼。二人闻听,恰如五雷轰顶。待五骑赶到泗州西门时,见有乡民正在修建一座“双龙庙”。中堂挂着彩妆神像,却是一个苍髯大将手擎两条乌龙。眉眼之间,颇似呼延灼。
燕青扑倒在神像前痛哭,悔愧难当。口称:“是小乙误了哥哥,若有踢雪乌骓在,哥哥哪会输给番兵!”时迁也跟着垂泪。
待痛悼过了,二人问乡民,因何供的是双龙?祥民道:“呼延将军被害,双鞭掉入护城河里。第二日起,西门吊桥下便涌出两股泉来,高出水面三四尺。有人见到有两条大黑鱼在泉间腾达。此乃将军双鞭化作了两条乌龙,来佑城池。故而偷偷收敛了呼延灼尸骸,葬在此处。其上再修筑此双龙庙。名为拜祭双龙,实则拜祭呼延灼。”
燕青再问:“是何人杀了呼延灼?”
乡民道:“女真人兀术四太子跟将军赌斗,是一个叫泽利的番兵施暗箭,将军才败的。”
燕青、时迁便牢牢记住了泽利这个番兵名。再往扬州去,路上再闻泽利劫夺皇家仪仗、泽利火焚扬州等事,把燕青、时迁两个恨得牙根疼。路上遇到许多番兵游骑,几人留心去看旗帜,都不是泽利这一枝。五骑便都绕行避开。遇到零散的番兵游骑,冲过去杀了就是。
这日在戴家凹遇到一支番兵宿营。趁黑抓个番兵兵来问,得知正是泽利的猛安。问清楚了,杀了这番兵。却教三个伴当牵着马,躲在一处树林里等着。他两个过去混在宋人囚徒里,寻机对泽利下手。
趁五更暗夜,二人将刀便去割断番兵绑缚众人的牛皮绳。有两口宝刀在,牛皮绳都应手而断。数百宋人手脚活泛开,待燕青呼哨一声,便齐齐四散逃开。戴家凹东临运河、西边也有一条河。江淮人多数会水,此刻为了逃命,也不怕河水刺骨,大都跳入河里凫开去。
待番兵惊醒时,“宋人奴婢”大都身在水里,旱番兵如何去追?只能顿足大叫,在岸边叱骂吓唬。还有的取弓箭朝水中乱射。四下都黑黢黢的,哪里觑得准?
趁着番兵都在河岸上乱着,燕青、时迁两个影身在暗处,朝最大的那处牛皮帐子摸过去。两个拿定主意,必得活擒泽利,到双龙庙呼延灼神像前,剜心祭奠。
牛皮大帐里,泽利喝得醉醺醺的,搂着个番兵婆娘,兀自睡哩。机不可失,两人忙蹿进去。时迁手狠,把那婆娘一刀掠过脖颈,惊叫
声断在她腔子里。燕青抬手先打掉泽利的下巴,令其不能喊叫。刀背翻飞数下,便敲断其手腕、脚踝。见他瘫软了好摆弄,燕青便扛起他要行。瞥见牛皮帐角落里丢着一团牛皮粗绳,燕青努嘴示意时迁拿了,两个自帐篷后面割开一道门,趁着夜色逃离番兵营寨。有诗为证:
鞑虏总把人当羊,妇孺面前尽逞强。
带恨君子施辣手,整治人彘又何妨?
燕青扛着泽利寻到伴当那里,将泽利丢在地上,便对时迁道:“这腌臜番兵,不能脏了咱的宝马。咱二人且拿皮绳把他拴在马后,拖到双龙庙去。管他磨掉多少血肉,只要首级和那颗黑心在,够给呼延哥哥上供便可。”
时迁应一声,拿牛皮索子先去系在鞍后,再取另一端,绑缚泽利的上身。泽利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语,又瘫了四肢。见时迁如此绑缚,他心里早已了然——这正是女真人惯常的玩法,唤作“磨大胯”,用来虐待奴婢。最狠时,能将人活活磨成碎肉,尸骨无存。泽利见宋人要对自己施此法,惊骇得浑身扭动,喉咙里赫赫有声。
有分教:鞑虏欺侮赵氏深,世间还有申冤人。
毕竟泽利恶贯满盈,在扬州城外遇见燕青、时迁,如何殒命赎罪,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