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始终记得夏天时候布莱达和他说过的一句话:等到秋高马肥时,就是我们进攻的日子。
他期待着这一天,为此他泡冷泉、去瀑布下方站着练刀,当被滚滚涌来的白色浪花扑倒在冰凉光滑的石苔上时,他发现了自己殷红的血顺着河堤进入世界的下流,那些伤口以一个众神喜爱的方式飞速愈合,等到他结束遐想、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背后因为岸边草剐蹭出来的伤口连疤痕都不见了。
他不曾受伤,那些伤都被他彻底咽下...布莱达要复仇的心或许并不如那个孩子誓言里所说的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减,那也是他的仇恨..外界虽然议论纷纷,在传言没有坐实之前,他依旧算是蒙杜克的儿子。而蒙杜克大王被杀,他理当站起来为旧部落的大王复仇。
也是为跟着他融入新部落的昔日战士们做一个交待。
当信念被放在内心高地的时候,道义的旗帜也慢慢在精神文明中立起。只是七岁的阿提拉忘了,草原人向来有奶即娘,信奉武力哪管什么法理..那些场面话,都是头人之间相互为难的语言刀子,有用的时候才会被拔出来,平时收在鞘里。
七岁的阿提拉也觉得自己内心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他夏季回来,在部落外围的一处靠着山谷的低地歇息。每日早出晚归,清晨在瀑布下接受自然力量的洗刷,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他才珊珊而归,巧妙地错过一天中的两餐。
他不需要食物,他以时常出没的狡猾棕熊为老师,学会了在上流捕鱼的技术。寒带成熟的三尺大鱼常常会在繁殖的季节主动跳下瀑布或是溪涧,只需要拿着网篓接着,总有不幸者落入彀中。
用钝刀娴熟地剐去鱼鳞,就是一顿美餐。阿提拉甚至不需要生火,鱼类又咸又腥的血更能刺激他的精神,奇妙的动力就从这般原始的捕猎中产生。到了秋天之后,整整这样生活了三个月的阿提拉才在一次偶然中拿着四尺的连杆直刃阔口钝刀一口气划开了瀑布。
辕门传来闷沉军号的时候,得到传令兵通知的阿提拉才知道有军队在集结,在经历了夏日的造人运动、春季的采集之后,鲁嘉大王终于把复仇一事提上日程。族里还有七八万披甲的士兵,哪怕只是一件皮背心,也是有甲的士兵。四部匈人之中,唯有他们能给每个被划为士兵的队伍个个披上一层轻薄的手工甲。
这是大王亲自的遣兵集会,按理说远不到十三岁的阿提拉可以不必来。但经过那场阏氏为难的风波以后,危机感席卷心头的孩子终究还是得明白:这是别人的地头,如果他想要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支配权力,他就得事事争先。还要在心思深沉的鲁嘉大王面前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在需要表现的时候又要踊跃参与...这是多么高的要求!在罗马,无数谄媚者和宦官之间,只有寥寥数人能伴君身侧,高位的权力台阶之下,早已摆满竞逐者的尸骨。
“嘿,啧啧。”不尔罕是暗中第二个来探望他的,这个丑陋的萨满又老了一岁,他本人声称到四十还早。当阿提拉靠近辕门的时候,他在木栅栏两道门的中间等着孩子。
“这儿。”贼眉鼠眼的人总能做出猥琐感十足的行为动作,旁边值守的士兵倒是很尽责地憋住笑意,继而退开五六步、远离这个病毒源。
“大王这次没有亲自出征..还是那样,鲁嘉大王比起勇猛,更喜欢运用他过人智慧。”当成熟的大男人搓着手指向孩子比出出兵数目的时候,阿提拉意识到北方部落已经衰落成什么样子了。
一万人,看起来就能覆灭原本的部族。起码在鲁嘉大王眼里如是。
“是啊,五弟,你看咱们原本呆的地方恐怕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了,已经被白蚂蚁啃完的石柱子,一个偶然路过的人轻轻一推,只怕就尘埃满地。”
难得看到有人一双脚穿着不一样的鞋子。风头履走起路来轻飘飘、聚云履又每一步都踩实厚重,这样就造成外人看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奇特情景。偏偏那双脚的主人晃悠悠地滑过来,用卓尔不群的气质宣告一个人的洒脱不羁和特立独行。
短窄的襦衣里侧笼统地套着一层大袖,两肩收窄而越往袖口的位置越显得博大,金锦的半袖被范淖尔布穿出了公卿大夫飘逸之感,素白的长衣袖口上点缀了赤红的游凤,而和他联袂而行的妻子穿着绛衣彩凰。
上身大袖宽衫和下身紧身的武士裤褶将这奇葩的搭配推向另一个极端。晋人的腰澜穿在了石赵国王的虎皮领上,怪异到令人说不出话来。
偏偏这人三缕淡黄的髭须飘在外罩的虎皮猎户背獭上,显得又泼赖又放纵,加上下身的裆绔,这样腰肢扭摆摇摇晃晃走过来的范淖尔布倒走出几分天矮地通的味道来。
“五弟”这个称呼叫孩子听着不舒服。他没来由地在人群里成了最小的一辈,最低最矮最卑贱的意义总是贯穿在他七年的人生里,叫他听着某些字眼尤其敏感。
不尔罕看了范淖尔布一眼,有些人尽管身份敏感,可近前来和你试着攀谈的时候往往会让人觉得疑惑,怀疑这个人到底算你的敌人还是对你抱着强烈好奇心的路人。唯一能看破的一点是——这样一个人,不掌握你致命弱点,不会和你反目、也不会试着向你释放敌意。
他是和颛渠阅南截然不同的人,当阿提拉夏天提着一颗已经发臭的脑袋叉在尖桩上,再告诉鲁嘉大王的传令兵那是曾经黑旗部落的破败王子首级的时候,他就获得了“宽释”。当他得知当着鲁嘉面放逐他的大阏氏也在他当初离开的半年后被废黜的时候,没有任何该有的感触..他看到那个传令兵站在自己身边仔细瞅着他脸上身上毫末变动。
又回到了以前...兜兜转转总是一个大圈。鲁嘉大王也开始审视他提防他,仿佛他这个天生带着某种“神异”或是“妖异”的人需要与人群隔离,需要被长期观察。
他现在有些恐惧布莱达了..布莱达这个孩子不是该牢牢记住他父亲的话语么?那些暗中吩咐的指令不会贯彻在布莱达的行为上么?他无从得知,只知道他的心距离那个假装不守规矩却在用规矩约束别人的人越来越远了..或许正如“大家”所说的:他真的是那颗灾祸妖星,会给所有人带去不幸。
“嗨嗨!”一声轻唤,打断他的思索。“鲁嘉大王在点兵呢!”身旁有人,不尔罕不好说的太明白,但任谁都能听出来这是鼓励也是催促。他也要随军出征,不然,这次的机会就白白地从身边溜走了。
阿提拉看了带着他所不能解读的笑意的范淖尔布一眼,匆匆跑向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