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凌晨。
鹄阳城,大燊重镇。城虽大,坊市却不若运河边的苦山繁华,若非逢年过节很难见到灯火彻夜之景。平日里亥时就要宵禁了,大门也是紧闭。
今夜,鹄阳城的北门却开着,开的还不是偏门,而是正门。数丈阔的城门,只为一个人留着。那个人今夜就要穿过这扇大门进城,也许三更,也许五更,但就算彻夜,这门也必须为他留着。
因为这座城,乃至方圆千百里,都在他家的封地之内。也马上将属于他。
肖大少乘在素白的马车上,驱车的是四匹雪白的骏马。
再奔走如电的骏马,拉起车来都快不到哪里去,假如他是单独骑这之中的一匹马,也许昨天黄昏就能到达。
他很急,但体面比快更重要,因为他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急过了头。所以他坐车。这也让他更加急了,急得在本来非常舒适的车厢里也坐立难安,急得想把自己的好父亲从棺材里拉出来再杀一遍——他妈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死?!
总算,总算啊,鹄阳城的城墙,鹄阳城的城门已遥遥在望。肖大少强迫自己换了个端正的坐姿,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抖腿咬指甲。他可是个体面人,他不能这么做啊!
体面?肖大少想着,他的出身倒是无可置疑的体面,他的人生可就未必了。他童年的那场兵灾,对肖家是场灾难,对他更是。肖家人丁近乎死绝,他与母亲也是早早地与父亲离散,直到十岁,他才从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了所谓的父亲。因此他与父亲之间并没有从小在父亲身边成长的老二老三那么亲近。他们那才叫侯门的少爷啊,他肖诃龢只是一个污泥里长出来的,心机阴沉的坏胚子罢了。肖大少自嘲地笑笑。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早熟,父亲却因此不甚喜欢他。
老三生性执拗,不善变通,父亲安排他读书,无论功名如何,总算个士子。天资聪颖的老二,父亲更倾尽全力培养,以后就是文能提笔武能上马的堂堂侯爷。他肖诃龢,却被打发去当个商人,一生要与铜臭味为伴。纵使腰缠万贯,也不过是肖家的一个荷包,只配被旁人使唤罢了!成天打尽算盘只为锱铢之利的低贱商贾,或许正是父亲眼中他这种机关算尽,手段肮脏的不肖子唯一配干的吧!
谁又能甘心呢?哪怕这只是他为对权力的卑劣渴求找的一个借口。
肖大少心情复杂,想了许多,算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当他抬头再向外望去,才发现鹄阳城竟还没有到,气得将名贵府绸做的新裤子抓得起了皱。他决定,等到站后,定要找个借口把这没用的车夫辞了。他似乎全然想不起,这正是他自己挑选出的,最心腹也最能干的车夫。好在以他现在这种急法,真到了站估计也就把这念头抛之脑后了,就像把袁凌的事抛之脑后一样。
不多时,车马穿过城门,速度没有丝毫放缓。守城的兵士没有喝止,也不敢盘问。没有人敢在这里阻拦肖家的车马,尤其是如今的他肖大少。
回来了,回来了!他肖诃龢回来了!当他的车厢穿过厚重砖石砌就的坚固城门,当他拨开帘子看到不远处肖家府邸高耸的屋檐和角楼,他便能将来路上一切不愉快忘却。这里曾是他童年梦中也不敢想象的天堂,他在这里第一次吃饱穿暖,第一次高枕无忧,第一次锦衣玉食,第一次挥金如土……尽管他得到的只有偏见而非他兄弟那样的偏爱,但那种日子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何况在他心里,能不再为生存而操劳,已经太美好了。
而比这还美好的是,他不仅回来了,这里的一切也将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他肖诃龢,而非类似“肖二少”那样的“肖大少”,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赢得了所有!他不能“赢”过总是在赢的肖二少,但他“活”过了肖二少。
肖诃龢无声地笑起来。而等不久之后,他便能放心、放声地大笑。虽然原先的计划出了些纰漏,但知足常乐,老爷子死了也免得夜长梦多。至于月华宗,暂且放一马也不会怎样,反正他为难月华宗也不过顺手而为。现在哪怕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就这么直接败露出去,他也早已安然无虞地坐稳家主之位了。难不成在这片他的地盘上,还有人能越过他这新任侯爷告御状?
至于安插在那里的棋子什么的,肖大少的确是抛之脑后了。他以为自己启程前能记得通知一下计划生变,让人家好自为之,这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然呢?他可是千金之躯!他的命,如今可是比人高贵了不只一等的!他可是要回去继位当家的呀,谁不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呢?
漆黑的街道上,惨白的灯笼随马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而飘入他的眼帘。他知道肖家的宅院已不远,随即紧绷了脸。肖大少这方面的才能不输于他二弟习武的天赋,没过片刻他的脸上就充满了真挚而厚重的哀伤,毫无修饰之迹,当真是比换上张假面还更方便快捷。
到了,到了!如果不是门口还有迎接的人看着,如果不是膝盖的伤没好利索,他一定要直接跳下车冲进去。看门的下人立刻迎上来,将看起来黯然神伤的肖大少扶下车,送进了肖府那不比城门小多少的正门。
“大少爷,您这是受伤了?还是继续用车马代步吧,这样您舒服些,也好快些到。”
“不必,想必父亲他,也不愿意我为了这点小事就失了体面的。”说罢肖大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人们也是配合着他做出肃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