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中人口约有二万户,以一户一月需粮一石计,平粜一个月,至少要拿出二万石粮来。但是不能光算城里人,现下青黄不接,四乡农人,也需买粮为食。把整个江淮地区都算在内,总共有四十二万户,哪怕农人自己有些存粮瓜菜,还可以搀着树皮、草根、米糠填饱肚子,一个月的平粜,也需要准备粮食……”
苏哲沉默了一下。跟在他身边历练的堂弟苏炜接了上去:“三十万石。到夏粮收割至少还有一个半月,如果夏粮绝收,我们就要准备至少三个月的粮食。”
“去年打了一仗,军粮支出颇多,又对江淮百姓优免赋税,强令搬迁者加以赈济。”聂真翻着手上的账簿,眉头紧皱:“广陵府库仅存三千石粮,把海陵、高邮、射阳、盐渎、淮阴、东阳几个郡的府库算在一起,也仅有二万石。”
“常平仓呢?”
“广陵常平仓存粮五千石,各郡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十万石。”
“广济仓、邗口仓、兴平仓呢?”
“这……”聂真与苏炜、聂真之子聂铭并一众属官相互看了看,面面相觑:“动这些大仓,要户部的文书……”
苏哲缄口不言。他往内堂方向踱了几步,负手仰头,盯着墙上挂起的舆图一动不动,半晌,吁出一口长气: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有粮?”
“世家大族,哪个没有粮。”聂真眸子冷冷。聂氏也是益州世家,但凡世家,对这一套把戏都是清楚得很,“一旦百姓穷得揭不开锅,他们或借粮、或借钱,让百姓用田亩产业做抵押,灾年一过,这些田地自然就归了大姓。往年遭灾,大族的奴婢部曲,哪怕是佃户,自有主家赈济,可是今年……”
今年苏哲推行土断,十几万户、百多万人登籍为良民。原先这些人多半是世家的奴婢部曲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是隐户,官府籍册上是不用交税的白籍良民,私下里签了身契或者干脆连身契都没有签,耕种着实际上属于世家所有的隐田国家有法令,不同官职爵位,可以拥有的奴婢田亩数量都有限制,超过的,要么清退,要么交重税。所以人则不在官府登籍为奴婢,田则干脆就是荒地,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见。
但是现在,既然这些人借了土断的东风复为良民,改白籍为黄籍,要向官府纳税服役,则碰到灾变,自然由官府照管。不见抵抵押,世家大族凭什么拿出米粮来?
当然,一定要拿粮食出来平粜么
苏哲紧紧闭了下眼。右手拇指与食指来回捻着袖口,直把小小一块布料揉得发皱,才睁开双眼,对着舆图深深吁了口气:
“还请世叔相助,”他对聂真尊敬地欠了欠身,后者也俯首回礼,“邀请冯、吴、卫三大家,以及他们的姻亲世交,请这些世家通力出粮平粜。明日宴会上,我会偕胶东王殿下及公主一起出席”
徐州刺史出面邀宴,哪怕明明知道宴无好宴,诸家的话事人也都盛装华服,备礼出席。大雨仍然下得跟漏了似的,然而卫长安在刺史府前低头出了牛车,踏进三间五架的朱漆大门,就看到自门廊至正厅高高搭了一溜席棚,把泼天盖地的雨水全都挡在了外面。
他推开雨伞,趋步入内,就看见聂真满面笑容地降阶相迎。按说聂家好歹也绵延了一二百年,只不过一则僻处蜀中,二则祖上官位不显啧,他们家出过千石以上高官么?在大楚世族里最多也就能算个三等。要不是靠上苏家,只怕连三等都未必算得上了。
卫长安自己虽然是旁支,然而琅琊冯氏,太原吴氏,谯国卫氏,哦,还有现在正和他们三家作对的颍川苏氏,哪个不是累世三公,所以卫长安虽然只当到南鲁郡郡守便即致仕,还是只和身为实权刺史的聂真互相拱拱手,就长驱直入,自行去厅上寻了个座位,与先他一步入内的冯圭、吴启华,以及虞炜然、崔权、陆泰华诸人谈笑风生。
这等宴会从来不一上来就谈及正事。巳正三刻来宾到齐,连穆青、霓凰也相携而来,被苏哲笑吟吟请到首座。酒菜络绎呈上,清歌徐起,妙舞纷呈。卫长安冷眼看着,一边看,一边暗叹聂家果然是蜀中小户,出川快十年,也没有让他们家的品味变得好些,最起码,家伎的歌舞就实在登不上台面。
正腹诽间,忽然听穆青举杯道:“聂刺史,你是主人,怎么一口也不吃?可是今天的菜都是广陵口味,不合你川人胃口,吃不下么?”
“不瞒殿下,”聂真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他眉间的皱纹全都攒在一起,越发显得清苦:“这宴上珍馐满前,哪有不合口味的道理。可是这菜越好,老臣这心里……唉,就越是吃不下啊!”
“这是为何?”
霓凰也感兴趣地坐直了身体。卫长安暗暗冷笑,和邻座的冯圭对了个眼神,索性往凭几上靠了靠,看聂真就着皇子公主亲自搭的台子唱做俱佳:
“公主有所不知,现在城里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一百二十钱一斗。城中贫民,有那家无隔宿之粮,全凭着扛一天活、糊一天口的,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一想到这些,老臣心里就跟火烧一样,哪里还吃得下呀!”
“竟然已经这样了?!”穆青几乎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被苏哲一个眼神强力压住,才规规矩矩定在座位上:“那官府还等什么?赶快平粜啊!”
竟然这么快就图穷匕首见了么……卫长安和周围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轻鄙之意。川中来的乡巴佬做事情就是这么直来直去,一点弯子都不会兜。聂真已经叹道:“可是殿下,去年我们和萧梁打了一仗,又蒙陛下圣恩优免赋税,现在府库里的粮食,已经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