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微笑收笔:“觉得不好相处了?”
“当然不是。”齐大柱赶忙否认。
“那就是觉得我行事怪异?”
齐大柱想了半天说:“我只觉得恩公和那些老爷们都不同。”
郑榕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恩公从没看不起我们,还问我们农事,老爷们从不这样。”齐大柱说,“虽然不知道恩公想做什么,但我信恩公是好人。”
“你倒是个实心眼。”郑榕哑然失笑,又有些感慨,“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明年开春你就会知道了。”
“开春?”齐大柱一头雾水,“恩公准备到淳安买地种桑吗?”
“当然没那么简单。”郑榕叹了口气,对齐大柱说,“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可以给你和你的兄弟们一点忠告。”
“性命攸关?恩公请讲,我照办就是。”
齐大柱有个优点,拎得清轻重缓急,而且颇有决断。
这让他在青壮中声望很高,也让郑榕在观察接触后愈发欣赏和看重。
“先看看这个。”郑榕铺开张纸,“龙山桑田和稻田的分布图,我凭记忆和布政司衙门田亩清丈记录画的,错漏应该不多。”
齐大柱走近一看,上面标着未入册的田地黑压压一片,竟占了四成之多,都是百多年来不断垦荒的成果。
“这些田地都没有入册?可县里……”
“县里还要收税,衙门里六位老爷把税款扣下来,或中饱私囊,或上下打点以求晋升。这是惯例,许多你们以为交了的税其实没交上去,朝廷收不到钱,摊派就来了,简单讲,你们要交不止一次税。”郑榕沉声说。
“该死的贪官!”齐大柱义愤填膺,“难道没什么办法吗?”
“当然有,我来淳安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亲眼看看这里的状况,明年二月底,我会带着藩台衙门的公文再来这里做一件大事。”
郑榕的目光深邃起来,“如果有人能在合适时机把事挑明,就可以借势烧一把大火,许多看似无解的难题或许就有破局的机会。”
齐大柱是个直人,闻声立刻说道:“恩公为我们指了明路,我齐大柱也不是软骨头,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为乡亲们讨个公道!”
“好胆识!”郑榕赞道,接着却又摇了摇头,“但这事恰恰不能你来挑头,让你的兄弟们去办,一两个人是没用的,人越多越好。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更重要的事?”
郑榕定定地看着他:“你若信我,年后带几个手艺好的桑农来钱塘,为我做些事,布政司衙门会按劳付酬。”
“愿听恩公吩咐!”齐大柱抱拳应道,接着问,“不知恩公要我们做什么?”
“我要把你们种桑养蚕的技艺和总结出的绝活拿出来,由布政司派人编成图册,先发到淳安,再推广到各府州县。”
郑榕语调微扬,眉宇间满是自信。
“龙山在淳安是小地方,淳安在浙江更是小地方,但小地方未必不能撬动大局。你的威望和号召力就要用在那个时候。”
说着,他又望向齐大柱。
“你我是朋友,我不瞒你。有很多人想着从你们身上敲骨吸髓,想阻止他们不容易,我要找的人不止你一个,花出去的银两也势必如同流水,而且牵连甚广,保不齐会丢命。这样你还愿意帮我的忙吗?”
一半是感情,一半是大义,齐大柱只觉得一股凛然之气涌上胸口,不吐不快。
“我齐大柱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一个情字、一个理字。恩公把我当朋友,做事也是为了我们,我若推诿,那就是情理不容。还请恩公不要再用帮这个字,大柱义不容辞!”
看着眼前挺拔如松柏的汉子,郑榕沉默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聪明人好找,义士难求。
“你我朋友,我就不谢你了。明日一早我就出发,不必送,我们钱塘再会。”
历经多日筹谋,犬牙交错的棋局上,无人问津的角落,第一枚微小的棋子悄然落下。
它是如此的不起眼,以至于不会有任何人意识到它的存在,甚至包括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