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六臂的巨大白骨行走于深海地狱之中。
白骨的面孔已然看不出神情,而那流淌于四方的大道与心意之中,却唯有虔诚的庄严与肃穆。
哪怕将要死去,也没有丝毫动摇,就算万般痛苦加身,却依旧心定。
心有觉悟,则世间没有地狱。
旅人们注视着行者的死,他们已然见过了方丈的死,方丈的死平平淡淡,只是稍微起浪的海波,不知这次又是何等模样?
那宏大的白骨是玄身,在玄身中心那颗脑袋上边,旅人们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道淄衣袈裟的身影端坐于其上,到了这种阶段,明相是否被潜藏在玄身内部,或许已不重要,玄与明皆是行者,只是其神圣与凡性的两面。
在一切金与红都消亡的如今,那白骨也如流沙一般,随着地狱里流动的觉悟之风飘散,就好似孩童堆在沙滩上的沙堡,一点一点地,化为万千沙砾中平平无奇的一员。
只是那沙堡实在是太高太大,就算坍塌也要一段漫长时光,旅人们看了又看,又感到肚子有些饥饿,他们低下头来,看那背篼——发现里面已经不剩几颗果实。
自从他们踏入天人道后,他们对食物的需求已经愈发减少,他们心中流淌的觉悟一部分参与进了物质肉身的生命循环,再加上虚海内的环境特殊,这里没有物质界的物理法则,却也不是心灵的世界,两者都不是,又两者皆有,呈现出一种物质与心灵交织的奇妙境界,这也让他们的食物消耗大大减少。
在遇上摩耶时本就吃了大半的果实,大概以一年两个的消耗撑到了如今,终于是已然见底。
他们对视了一眼,打算稍微饿一饿,省着点吃,或者饿死之后再吃,毕竟需求少不等于没有。
于是他们饿着肚子——继续盯着那消散的巨大白骨。
一年,两年,大概是第三年。
他们饿死了。
肉体开始死亡,并且找不到用以修补肉体的养分,他们又各自吃了一个果实,实现了生命的大复活。
摩耶骇然地看着他们。
“其实……你们实在饿的话,吃点叶子也不要紧。”她踌躇地说道,“吃完了多禅定,别消化不良就好。”
小白看了眼摩耶,伏慕云看了眼叶子。
他们对摩耶和叶子的好意并不抗拒,欣然接受,只是打算吃完果子再说。
恢复了全部的精神,又大睡了一觉,他们盯着那日渐消瘦的白骨,已见其两头四臂都已然完全消亡,仅余下常人般的肉身,而此时,这位行者转过头来,仅存的手臂伸向了身边的一位行者——他将自己手中的弱小行者们交给了其他行者。
死亡——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
一开始的行者,肉身圆满,七星皆具,哪里出了问题就有另一边来修补,可是现如今,其三头六臂已经少了三分之二,浑然如一的形体已经出现了大幅度残缺,死亡就如脱轨的列车,呼啸着撞向死亡的深渊。
已经没有下一个一年了,很快,很快,他就将死去。
这一次的旅人们计数着心跳,数到约三千万次心跳时——那最后的身躯也浮现出裂痕,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了全身,最后的沙堡就此崩塌,高大至极的白骨之躯消散如尘烟。
那最为宏大、神性、坚定、非人的觉悟之身已然死去,结跏跌坐的明相亦是紧随其后,其同样白骨,最后又支撑了一千万心跳,就此消亡。
没有震撼的波动,人死如灯灭,就是如此简单。
然而——摩耶也看着这一幕,她忽然说道:“就是现在,危险要来临了。”
她说:“战争,要开始了。”
“什么?”旅人们怔然。
而后,就如摩耶所说的一般,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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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间,有什么最为顽固不化?
是激流中的顽石,是亘古不变的山峦,还是……那一颗颗偏执到了极点的心?
觉悟,并非是常人该拥有的东西,觉悟是超凡脱俗的,更是极端的、是非人的、弃绝人性的。
如果是一个生活在正常的文明正常的社会里的常人,究其一生,都用不上“觉悟”一词,充其量,也只在某几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会有过那么一瞬接近觉悟的“决心”。
什么时候会用上觉悟?
当人为了某件事,某个目标,不惜舍弃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连生命都可以舍弃,就连流淌在人类思维底层的“存续”都可以割舍,如此,去前行,去行动,无论路途有多少险阻都不改其意,就算死在路上也绝不后悔——如此,方能算是觉悟。
“其实佛陀有很多个名号,其中一个,就是【觉者】,自觉,觉他,觉而有情,有觉悟者,此谓觉者,所谓觉悟,其实便是佛陀的境界,芸芸众生所不能及。”如若被人问起觉悟一事,某只飞鸟会这样说道。
只有佛陀的觉悟方是真正的【觉悟】,这世上唯有【觉者】方能自称有觉悟者,所谓觉者,便是天人。
天人之下的一切众生,其觉悟,也不过尔尔,连觉者的亿亿万万、乃至其【无量】分之一都达不到。
然而——那一位位行者的觉悟,虽然很渺小,虽然只是蜉蝣之觉悟,可它依旧不止是“决心”,而被称为“觉悟”,这觉悟在通向天人的道路上日益壮大,终有一日,或许也会触及天人的觉悟。
——这不是常人该接触的事物,这本该是独属于天人的伟岸。
弱小的凡物攀登着通向宇宙深处的逆生之树,忤逆天理,以凡物之躯试图夺得天人之造化,如此非人的觉悟便从凡物的肉体内擢升而出,其行走于人世的轮廓勾勒出了类人的模样,便是所谓的“玄身”,而这觉悟本身的伟力,便是直指目标、用以实现理想的“徊响”。
可以说,并非是玄身拥有了徊响,而是徊响这一觉悟之力,需要玄身这一载体承载力量。
羸弱的明相灭亡了,觉悟仍在。
以明相为根基的玄身灭亡了,觉悟亦是失去了根基,可是那觉悟的余音,仍在这世间徘徊。
待到那坚定至极的行者倒下——他的肉身消亡,灵魂破碎,可是心头的觉悟怎能服输?
生命已然消亡,自我已然泯灭,可从那因死亡而散的浩瀚觉悟中重新站起的……却是除却执念一无所有,一心向往着远方的、最后的回声,亦是最后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