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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送行

爸和我说了很多话,从以前到现在,满是嘱咐和鼓励,同小时候一样,没有一句批评。

饭点时,一大家人围在火炉旁,上一次这样吃饭,已是二十几年前。我们看着爸像从前一样吃饭,很有精神,便往他碗里夹了很多菜,所有人吃一口饭,看一眼爸,看很久很久。当爸吃了一碗还要添一碗时,妈先是看了我一眼,再接过碗,转身开始抽泣,肩膀不断抽泣。爸没注意到,他不会注意到。

生病以来,爸从未吃过两碗饭,有时一碗也吃不下去。

那晚,平日里吃两碗的我们,没有人再盛饭,手里抬着的一碗,吃着很咸。那晚,爸吃得很满意,睡下去后,再也没醒来。

夜里,苏家点燃一卷炮仗。村庄瞬间灯火通明,盖过白雪透出的光,众人踩着厚重的雪,赶往苏家。

次日,苏家神龛屋里多了具乌黑的棺材,棺材里躺着我的父亲。

雪,前所未有的大,在敲锣打鼓中越堆越厚。

下祭那晚,亲戚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小女儿星莹问我,这么多人,是不是要办酒席,我说对,她高兴的拍打着手跑开,嘴里念叨可以吃席。星逸和星梦懂对生死已有概念,他们说外公很温柔,待人很好,他们会一直记得外公。

华丰始终陪在我身边,他说我晕倒了太多次,醒来又晕倒,反反复复。我万般懊悔,不断问自己,如果我不来,父亲会不会能坚持更久,会不会多活几年。见到我的父亲,了了自己的最后心愿,便走了,我曾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冒着风雪回家的苏雨竹,到底应不应该。

送行那天,积雪有半个成年人的高度,雪也试图拦住即将入土的父亲。

碗落地的瞬间,尘埃落地,活人开始送行。众人在吆喝声中抬起棺木,敲锣打鼓的吹鼓手们在前领路,撒起的黄色纸钱,飘扬在空中,最后同雪花一起,散落一地。大哥披麻戴孝,杵着孝棍在棺木后,我和大嫂姐姐们顶着长长的孝帕,跪着大哥后面,棺木移动多远,我们挪动多远,棺木停,我们停,直到上坟山。母亲没跟到坟山上,棺木出大门时,母亲便晕倒在地,由村里的其他妇女照看。

铺天盖地的,除了瓢雪,还有哭喊,和着呼呼的寒风。唢呐,腰间小堂鼓,大鼓,铃鼓,吊镲,铙钹,手锣,混成特定的旋律,萦绕在山间。

送行的最后一步,止于开棺的最后一面。

棺盖缓缓被人们拉开,又被缓缓合上,父亲如平常睡着那般,慈祥,盖上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可我没有一滴泪。

众人开始铲土。一铲,两铲,三铲…直到不见棺木的黑,直到堆成土堆。我看着他们,接着开始抱着一块一块的石,一块,两块,三块…直到不见黄色的土,直到砌成方正的坟。

大嫂趴在地上,肿着双眼。旁边是大姐,二姐和三姐,她们拥在一起,鼻涕连着口。泣不成声的大哥靠在已砌好的坟旁,哭天喊地。

送行结束,众人即将转身离去。华丰牵着我的手,说了一句,‘以后没人在夜晚时分叫我吃饭,也没人在清晨叫我早起,也不会有人带我去地里学着用牛犁地了。’我看华丰,她把头转开,看向坟墓。我从未见过他为逝去的人流泪,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姐夫们陪着各自的妻子,不愿离开,众人搀扶着大哥大嫂,强行拖走,华丰牵着我的手,含着一口冷风,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不知道,回到家即将面临的事,让所有人手足无措,尤其是大嫂。”

苏雨竹继续翻日记的下一页,没有发现文字。她看一眼相册里父亲的照片,一时间想不起当时还发生了什么,擦了眼角和鼻涕,去找沈华丰。

“华丰,送爸上山回来那天,还发生其他事了吗?”

“王云雪姐夫突然倒地抽搐,一分钟时间就没了气息。”

苏雨竹猛然想起,大嫂的姐夫在那天倒地后当场去世。

众人将苏平涛安埋后,返回苏家吃晚饭。按照风俗,逝者入土后的当天晚上依然需要敲锣打鼓,超度亡灵。翻阅经书的吹鼓手们借着泛黄的灯光,伴着小堂鼓,大鼓,铃鼓,吊镲,铙钹,手锣敲出的旋律,认真唱读,敲打木鱼时,有个人,垂直倒地。

周围,顷刻间寂静。王云雪大姐的叫声划破惊愕的空气,扑向丈夫时,饭桌上的人群一齐奔下,查看情况。还没等救命的呼喊发出,地上的人,去了新的世界,痛苦,于他而言,持续不足一分钟。

为苏平涛诵经的吹鼓手和乐队看着一旁呜呼的生死,不由得为之愕然,搁置了手中的工作。缓过神来时,方才发现中断的亡灵超度,堂鼓,大鼓,铃鼓,吊镲,铙钹,手锣再次响起,交错的旋律盖过新一帮妇女的哭喊。

王云雪大姐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别人的葬礼上去世;她丈夫没想到,为别人送行后,顺便送走了自己;她公公婆婆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发生在自家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葬礼,为两个人送行,一个年纪不大的老年人,一个年纪不小的中年人。一个在重病的拖延中耗尽生命,一个在突发疾病的猝不及防中逝去,意外总会悄然来到,打破欢声笑语的人们。

有人说,王云雪姐夫被苏平涛一同带走了,抬苏平涛出门前的碎碗,不该有人站在大门正前方,王云雪姐夫走过时,魂魄被冲散,便随着去了;有人说,倒地的男人是突发疾病,来不及抢救去世的;有人说,那晚去世的另一个中年人是猝死,具体原因未知。信服第一种说法的居多,人们不愿相信未查明的疾病,不愿相信是巧合,是定数。

当天晚上,逝者被运输回家,另一场葬礼炮竹声中开始,在堂鼓,大鼓,铃鼓,吊镲,铙钹,手锣的敲打中进行。另一场送行,在哭泣中开始,在满天飞舞的纸钱落地时结束。

暴风雨凌乱不了谁的青春,只是能摧残人们对生的希望。纵使一年如此,还得继续前进,倘若年年如此,人生也只不过如此,只管坚持。

一年后,苏雨竹收到了父亲的口信。

“雨竹,我这边好冷,这房屋漏水严重,每天睡觉双脚冰凉,你们有空来看看,帮我修一修房屋。”

“爸,你回来了,想你了爸,你要去哪里?”

没等苏雨竹把话说完,父亲就转身走了,她挣扎的叫着父亲,猛然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泪水从眼角滑落,从与枕头融为一体。窗外的微光,是天明的到来,门外的公鸡开始打鸣,是他赶走了父亲,让他们来不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这不是梦。苏雨竹告诉自己,曾经的小弟来来过,现在父亲以同样的方式传达思念,可惜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遗憾再次涌上心头。天亮后,枕头被打湿一半,苏雨竹起身查看房屋,寻找父亲说的漏水的地方,可奈何找不到。她告诉了母亲,才知道父亲生前忍受剧痛,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忍受折磨。

“你爸说的不是这个家的屋漏水,是他另外的小家。”

罗凤当天带着儿子儿媳和苏雨竹去看望苏平涛,顺便带上锄头,镰刀,他曾经爱喝的白酒和一些糕点。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安静的向着苏平涛的坟墓走去,快到时,苏雨竹先开了口。

“妈,今天来有用吗?这个天气这么热,太阳也大,有水的地方肯定早已经被晒干了,不好检查出来是哪里有问题。”

“你不懂,就是这种天气才能看出问题。你爸昨晚来找你,肯定是有原因的,晴天已经连续好几天了,按理来说就不会有漏水的说法。”

坟头的杂草,如苏雨竹的思念一般,疯长。苏雨竹和大哥大嫂苏昌韦将所有的杂草全部割掉,插上新的挂纸,迎风飘扬。

“老头,我和孩子们来看你了。你这个家哦,长了那么多杂草,住着肯定不舒服,我先给你扫扫院子……”罗凤像以前一样,开始与苏平涛唠嗑。边说边将坟前的枯枝落叶和杂草清扫干净,跪坐在地上,点燃纸钱,插上新的三柱香,天空中缓缓升起一缕青烟。地上的食物招来几只蚂蚁,瓶中的白酒从瓶口淌出,就如罗凤的眼泪,掉落到地上,溅起灰尘,惊不动墓中人。

“妈,你来看,这里有水,这种天气还能存水!”

“我就说你爸找你是有原因的。”

“这个水坑还不浅,就在爸的坟的正上方,肯定会溢水进去。”

“怎么会有个水坑呢?”

“这一小块地虽然平坦,但是上面的高山很陡峭,总会有山水往下淌,也许本来就有小坑,随着冲击,水坑越来越深。”

一条长长的水沟被挖出,水,随着水沟流出,直到干枯。水坑,被一锄一锄的泥土和石头填满,以后,不会有水浸湿睡梦中的人,或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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