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镇夜里一梦,仿若世上一年,凌散睡过晌午才从木板床上惊醒,一种宿夜未眠的困倦却袭遍全身,背脊似乎被什么东西膈着,冰冷透骨,他伸手一摸,摸到一枚铜钱。
通过铜钱四方的眼看着窗外飘雪的天,仿佛有种井底之蛙的乖张感觉。
凌散怀疑那老道怕是有些不安好心,这铜钱竟也捂不热,难道施了阴邪的咒?
枯坐半晌,他又想起昨日大雪里听到老道对妇人说的话,貌似不像个邪魔外道。
凌散晃了晃脑袋,从枕头下抽出一柄唐刀,慢悠悠的走出屋子。
灵力注入炼丹炉,捡出几味寻常药草,便想弄点补血安神的汤。
霎时,那院门被敲得极响,将门檐上的雪都打落了许多。
木渊用他那浑厚的嗓子低喊道:“散兄,不好了,出怪事了!”
凌散怔怔的望着汉子晦暗不明的脸,等着后话。
“那汴若水没死。”
男人开口便给了凌散当头一棒,少年心绪起落一翻,只觉道人说的大凶莫非指此,难道当日有高人相救这汴领事,亦或者其命不该绝,寻到了一丝千载难逢的吊命机会……
木渊见少年愣在原地,停顿了半晌说道:“他虽然没死,但丢了一腿一臂,更拿不起剑。”
凌散眉头略微舒展,其实他担心的不是汴若水的报复。而是冥冥中有种不安和巧合,隐隐感觉临水镇里藏着大恐怖,比如八月飞雪,单凭这点就已经很奇怪了。
“散兄,现在要不要跑?”木渊试探着问。
“不过是活着。”
凌散淡淡道:“毕竟是领事,或许是有救命的丹药。”
“我听探风的说,汴若水被抬回顾家大宅时,怀里抱着一块神似刀的残破铁片,受如此重创,但生命力却极好。”
凌散眉头一皱,用手梳过额间长发,目光定格在唐刀森寒的锋刃上。
“他不是剑修?”凌散忽问。
“是。”木渊道。
凌散抹了把脸,坐到火盆旁的小凳子上,他心里已经怀疑这汴若水是不是误入了洞天福地,因祸得福,但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那洞天早应该现世,汴若水怕更不能活。
可按照情理,即便人间境的强者受此断肢重创,能活命都算福气。
汴若水只是九境九修为的雏鸟修士,怎么会生命力维持得极好,凌散当然也知道某些高级丹药有这种效果,但这老贼不像是能用得起的呀……
木渊见凌散陷入沉思,也没再说话打扰,只是凝望着火苗发呆。
过了很久,院外的风雪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汉子瞬间警惕起来。
敲门声接踵而至,却是十分沉重急促,几个兵卒闯了进来,为首一个粗壮披甲的汉子率先说道:“我乃小方盘城游缴,蚀阳边疆战事告急,奉城主之命来临水镇征兵,文书在外,两位一会就能看到。”
他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少年,将目光落在起身站立的木渊身上。
“你是风铃声小队的队长?”
“对。”木渊沉声答道。
“那请吧。”
游缴眯眼冷笑道:“有位大人等你们多时了。”
凌散将手中凉透的药汤一口饮尽,一旁的刀立刻被一名瘦弱的兵卒按下,这传说中的大人似乎对他们了如指掌,专门派了个破九的武者藏在兵卒之间。
这消瘦的男人把刀扔回屋内,一股气机将两人锁死,像个病鬼跟在后边出了院门。
任谁都猜到这是个高手,何况太平要术作为十三自然天中的顶级道书,修习之人对修为的藏匿和敏感异于常人,凌散在这些兵卒进门之时,就觉得那骨瘦如柴的士兵不简单。
离顾家大宅很远,便可看到人头攒动,游缴押着两人拨开人群,径直朝前方走去。
院外空地上,有个文邹邹戴高帽的人正在宣读帝国的征兵文书。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摆放在他面前,身后两个兵卒各撸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文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大喊道:“今,哀牢犯我西疆,凡自愿入伍者,可免整户三年的赋税,立刻发放五十银,且入伍之人,每月二十银,倘若战死,发两年全额军饷,随后减半,由家人代领。”
“你们也知道,只要能活着回来,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还可为后世子孙谋得名院修行的机会,难道尔等甘愿家势从此凋敝,永无出头之日?”
男人喝了口水,撑开嗓门嘶吼道:“还是那句话,孤屌撼天门,丈夫压大境。”
围拢的群众窃窃私语,男人愈说愈激动,将手伸进布袋子抓出一把白花花的银锭子,在众人面前挥动。
“绝对货真价实,银铺刚取的崭新现银。”
人群已经开始骚动,特别是镇里经常聚窝的单身男人,此刻率先在桌子前排了长队,他们无牵无挂,不说有没有报国的一腔热血,但肯定做了不少加官进爵,妻妾成群的美梦。
更何况,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自愿入伍结束后就是强制征兵,那可是没一点好果子吃,至少现在命还能卖点钱……
凌散和木渊可没得选,游缴直接将两人拉到桌前,对登记的士兵笑道:“记下,都是散修,编入龟头营。”
“你搞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同意去当兵了?”
木渊冷眼盯着那个游缴,后者虽不是他的对手,身材也矮一个头,但气势一点不弱,冷森森的坏笑道:“虽然按照蚀阳帝国律法,修行者不受诸如此类的限制,但尔等有罪,自然可由盘城决定去留。”
凌散瞬间就想到了汴若水,其中到底是顾不凡亦或者司厥府的那位大人已经不重要了,被编入龟头营堪比炮灰,向来执行冲锋和刺杀的任务,蚀阳帝国总是依靠这种方式消耗全国范围内忤逆权贵的人。
一个绝望的事实是,每一个去到边疆的普通人,几乎没有机会再回到故乡了,除非不惑之年触及到修行的门槛,接触到各种关系和机缘,才有渺茫的翻身机会,而那些翻身之后的人,为了踏进权力的殿堂和勾上昂贵的肩膀,也会选择性遗忘很多事情,阶层固化不只对人,还有对思想。
自然,人是会变的,特别是死里逃生的家伙们。
此刻,凌散望着身边无数画押的男人们,好像望一座座新坟。
面对游缴的咄咄逼人,木渊没再反抗,也没法反抗。
登记过后,两人被带离人潮,他们走过的地方,在人群中留出一条稍微宽一点的缝隙,人海如浪,本该迅速填满这里,可一群白衣剑修踩进了这条缝隙,像几柄站立的剑,瞬间将海浪分割成两半,他们径直走进了顾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