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俞医生娘子身体好,这么做得。今年七十岁了吧。”元医生说道。
“七十一了,比我还大两岁。”俞医生说道。
“是勤快呢。”元医生夸赞一声。
“是老实堂客。”俞医生说道:“就是没读过什么书,素质太低了。”
元医生聪明地选择没有接腔。他知道面前的俞医生,少时聪慧,外出求学,从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进入国民党军队做军医。随着国民党败退台湾,改天换地,不得已回到家乡。此后几十年里,虽然得益于家乡亲朋的庇护,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冲击,然而自此如同大鹏折了翅膀,不能飞翔于天空。只好老老实实地收起自己的羽翼,放低自己的身子,像家养的鸭子一样,蛰伏在圈里。
后来与现在的妻子结婚,对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什么书。只会中国传统封建女性的勤劳能干,老实本份。虽然待人接物,操持家务,把家和俞医生照料得都很好,然而这些都不是俞医生对另一半的期望,所以在经年累月的岁月里,俞医生形成了压抑、孤单又强势的性格。
“你这次有半年没来了吧?”俞医生抽了一口烟,问道。
“没有,几个月。过年的时候来过。”上一次元医生来看望俞医生是春节的时候,并没有俞医生说的半年之久。
“我怎么感觉好久了一样。”俞医生又抽了一口烟,就这么短的时间,小半根烟已经抽没了:“这几个月么子样,谢亢鸣没来找你了吧?”
“没有,今年还没有来。”元医生回答道。
他们口中说的谢亢鸣,本来也是乡里的中医,尤其擅长眼科。前几年因为机缘巧合治好一位很有身份的罹患眼疾的病人,从此开始飞黄腾达,不仅建起了自己的眼科医院,从去年开始,还成为了乡卫生院的院长,成为全乡所有诊所的顶头上司。
谢亢鸣上任伊始,就开始整治全乡的诊所,想要将他们全部收编进自己的门下,跟自己的眼科医院绑在一起,成为眼科医院的下属医疗点,扩大自己眼科医院的影响力。像俞医生、元医生这种在乡民中比较有口碑的医生,是他重点的拉拢对象。
“绑上去成为他的“人”,但是又得不到好处,傻子才愿意。”谢亢鸣的行动不出所料地遭遇到了全乡乡村医生的抵制。他虽然顶着乡卫生院院长的头衔,可是他的收编想法和行动,只是他的个人行为,并没有得到县里卫生局的公开批准和允许,对于下面医生们或明或暗的抵制,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软泡硬吓。
可惜的是现在不同以往,小民们的思想已经解放,越来越不服管教,对他这个乡卫生院院长的头衔都不甚感冒,没有县里的支持,收效甚微。于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改变了策略,决定先擒王,搞定乡里的几个有名望的医生,余者自然皆不足虑。
不幸的是,元医生就是谢亢鸣认定几个需要擒拿的“王”之一。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谢亢鸣或明或暗,威逼利诱,用尽手段想要迫使元医生就范。元医生曾经一度差点没有顶住压力,幸好有自己师傅的鼓励和支持,才最终坚持下来。
“来找也不要怕。”俞医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身体微微侧着,右臂放在诊桌上,身体斜靠在椅背上,减轻腰部的压力,说道:“他没有这个权利,除了光吓唬一下,他没办法的。你不要怕。”
“不怕,我不怕他。”元医生马上接着问道:“医生行医资格许可证,您有消息吗?”
元医生问出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如鲠在喉,寝食不安的问题。和其他乡村医生一样,元医生由当年的赤脚医生转换而来,在乡间行医多年,但是他们只接受过县卫生局的培训和考试,并没有国家颁发的正规的医生资格的证件。
从去年开始,为了规范乡村医疗资源,本次行医资格许可证到期后,像他们这样没有正规医生资格许可的乡村医生,县卫生局将不再续颁行医资格许可的流言,开始甚嚣尘上。果真如此的话,元医生将会失去行医卖药的资格,不得不放弃自己从事十多年的乡村医生的职业,转回去从此老老实实的刨自己家的两亩一分水田。
元医生也曾向在县卫生局工作的卫校的同学打听,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反而加重了这件事情的可信度。仿佛有一把宝剑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刺下来,斩断元医生十多年来赖以谋生,并且为之热爱的医生职业和生计。
一些流言开始在乡村医生们的圈子里不断流传,经过发酵和演变后,愈演愈烈。听说就在上个月,离这里五十多里的黄材乡,有一位行医三十多年的,刘姓乡村医生的诊所,一夜之间就被上面强行贴上了封条,药材和医械被收缴一空。元医生和他的乡村医生同仁们,更是开始整日惶惶不安,不可终日。
“不要担心。”俞医生马上接话,说着他镇定自若地缓缓抽了一口烟,语气平静,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不要担心。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俞医生的语气变得越发平静,胸有成竹:“这种政策,每年都有,每年最终都会变,还有两三年,担心什么。”
“中国的乡村医生,搞了几千年了,一下子说要正规化,不现实。”俞医生把烟盒拿起来,挪动一下位置,说道:“特别是好多乡村的中医,都是父亲传儿子、师傅传徒弟,代代相传的,强行要搞什么与国际接轨,搞什么正规化。怎么正规化?它就没办法正规化,除非中医不要了。”
不要中医了,怎么可能。作为最基层医疗工作者的元医生,他清楚地知道本土中医在村民们的健康卫生生活中的地位。
元医生反而开始平静下来,他说道:“不可能不要中医。好多病必须要中医才治得好,像风湿类风湿,西医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得靠中医。中医废不了的。”
“是的嘛。你放心,县里卫生局里的那些人,虽然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不干正事。他们好多也是从下面上去的,都了解这些情况,不得乱来的。说不定过完年,就确认彻底没这个事情了。”俞医生的话语总是让元医生心安。
“那就好,那就好。”元医生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谢亢鸣是不是又来吓你了?”俞医生嘴角的笑意微不可察,说道:“不要怕他。”
“要得,我不怕他。”元医生说道:“我不怕他。去年他来找我,吓我要让我药店搞不成。我理都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