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山大人何出此言?老夫不过是讲了些陈年旧事,见仁见智,山大人若是觉得有些许可取之处,也是山大人自己的了悟,可不敢说是从老夫这里听来的。”世上有些人是看起来聪明伶俐,处处争锋,这种人实则心里最糊涂。然而也有些人是看起来糊涂万分,屡称无能,实则心里最是聪明通透,豫王就属于这后者。他经历了太康和太兴两次兄弟阋墙之祸[MOU2],又在新帝整肃朝纲之际全身而退,这样一位三朝老臣,又怎么可能真如表象一般是个无能之辈呢?
第三天廷议上,山奉常抱病在家未能列席。无法,灾情在那边急得很,不少跃跃欲试的朝臣在这边也急得很,煌久任命薛泓嘉为钦差大臣,前往并州救灾;青州的水患交给了杨聪去办理。然而无论是疏通沟渠还是修葺堤坝,其实都是海样的银两流水般地泼出去。钦差离京十日左右各自抵达灾区,请求拨款的折子就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睢阳;大司农一清点国库的存银,竟然还不过两百万两。眼下灾情要紧,皇帝只得先给并州拨了四十万两,给青州拨了二十五万两应急。
旧岁平定侯三丁匪患之时,国库便隐隐有入不敷出的迹象,又经历了濮阳祭奠熙陵这一宗开支,自然不会有多么殷实。可国家囊中羞涩的原因又不能直接了当地扯到陛下身上,于是深究缘由,查出了数笔陈年旧账:不少官员曾以借贷之名挪用过国库的银两,数万至十数万不等。煌久传来了廷尉秦勒之,命他向朝廷官员追比国库欠款。这人近来清闲得很,广纳门客,结交朝臣,煌久感觉再不给他派点活干,他便逍遥得无法无天了。从前秦勒之跟她是挺贴心的,怎么如今做了大官,君臣离心之感越来越明显呢?煌久觉得有必要抽空跟他促膝长谈一番,为免他背着自己搞小动作,煌久又把专廉派给他做副手,名为叫专廉学习,实为用专廉来监督着他。因为在敲打秦勒之之前,她还要去提点一位不太明好歹的人,便是已经借故风寒称病在家了大半个月的安阳县侯山奉常。
“臣区区小恙,不过是换季的毛病,不劳陛下担心。”山岁承卧在榻上,夹杂着两三咳嗽说道。他这时候倒体察圣意,煌久准备前来探望的消息,是通过林择善吩咐金马门外的内侍,内侍下了班在茶馆中与朋友闲聊,恰好被路过的山府的管家听到,才传到了山岁承这里。山岁承登时了然,皇帝这是不愿人尽皆知,却要让他提前知道,以免穿了帮,两下里都不好收场。
煌久着常服而来,坐在他床头握着他的手,笑道:“你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叫朕很难不担心呐。是岁承你不遵医嘱,未能好生休养呢,还是大夫诊治不尽力,拖延了安阳县侯的病情呢?”
山岁承道:“与大夫无关,实在是臣自己的过失。臣起先怠慢了,以为不过是小小风寒,不日便过去了,因而未曾按医嘱用药将养,以致病情恶化。如今再小心服药修养,倒不容易好了。”
“是吗?朕怎么记得你刚刚病下就告了假?这与山卿所言的——起先怠慢了——好像自相矛盾啊。”煌久拍了拍他的手,拆穿了他并不周密的托辞,“山卿要再这么拖着不痊愈,朕可就遣关太医亲自来为你诊治了。朕有两样东西,向来不与他人共用,一是朕读过的书,二是朕看过的大夫。山卿,你可别逼朕破这个例。”
得,这病无论是真是假,都得赶快着好了,否则他竭力避功反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就是弄巧成拙了吗。山岁承装糊涂装到底,连声应着诺,谢着陛下关怀,可算是恭送了圣驾。
另一厢秦勒之这里,长期赋闲之后工作效率的确可观:不到十日,秦勒之便追回了两三百万两,而且,还掌握了一个要紧的把柄。这两三百万两中,有足足七十五万两,是挂在南宫这个姓氏下的。
昔年南宫谷怀最初的一笔大生意:由黔州购茶到中原兜售,这项营生自投资到盈利可有个不小的周期,期间的用度便都指着国库里借来的七十五万两了。那是太兴初年,时局动荡,先帝忙着平定诸王叛乱,而且也想卖南宫氏族的面子,便没有追究。有南宫谷怀借这么大一笔做为先例,朝中其他官员便也跃跃欲试,十万八万地借着。还款之期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日,新帝登位,她可没那么殷勤地抬举这些先帝旧臣了。
“这些都是你查出来的?”煌久翻阅着一笔笔借贷巨款逾期未还的凭据,随口问道。
“微臣虽则无能,陛下交代的事还是能办好的。”秦勒之顽皮地答道。
煌久抬手把这一厚摞状子扔到桌案上,“哦?秦卿真是犀燃烛照,没有你那些门客好友们帮你的忙?”
秦勒之心下一惊,游刃有余的笑意一下子减了一半,“这,微臣与这些大人交好,也是为了多条门路,方便为陛下效力。南宫一族之所以碍陛下的眼,不也是因为门生故吏遍天下,树大根深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微臣斗胆拾太傅大人的牙慧。”
“是吗?那可真是难为秦卿的苦心了。”煌久打量着秦勒之说道,“近前来。”秦勒之小心地拾衣上前,坐在龙书案侧面。
煌久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状似随意地问道:“秦卿家里那个女儿,今年多大了?”
秦勒之略微一愣,“回陛下,小女大约是三岁。”
煌久冷笑一声,“是吗?朕记着你的长女是太兴十八年生的,今年,已经六岁了。秦卿平时孔席不暖,墨突不黔[MOU3],怎么连自己孩儿的年岁都记不得了?”
“陛下责备的是,臣的确对这个庶女有欠关怀。”秦勒之小心地答道,“有劳陛下如此挂心臣的家事。”
煌久道:“你的家事自己理不明白,当然得朕多替你挂心了。你是儿女绕膝下,朕这辈子却是在子嗣上没指望了……待有空闲的时候,带你家的大姐儿来见见朕吧。”
“诺,臣遵旨。”秦勒之有些不明所以地应承着。
煌久抬手搭在他肩膀上,“用不着遵旨,朕就是作为知交好友,跟你说说话罢了。秦卿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生在世,幸在上有高堂下有儿女。朕生母去得早,又一直无儿无女,纵然天下尽在掌握,仍常感孑孑孤独……有时间,多在家里待待,多看看家里人,何必总早到晚地应酬外面的人呢?”这番话可是连劝诫带警告,以他不顾家为由头,警示他不要结党。
[MOU1]出自《雍正王朝》台词。
[MOU2]出自《诗经·小雅·棠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意思是指兄弟之间的纠纷,也比喻内部争斗。
[MOU3]出自《文子·自然》:“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意为孔子、墨子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坐席没有坐暖,烟囱没有熏黑,又匆匆地到别处去了。形容忙于世事,各处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