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
最可悲的事。
莫过于连至亲之人都觉得自己是个恶魔。
而最幸福的事,是哪怕双手沾满鲜血,至亲至爱依旧认为自己是个天使。
尽管钟大宝此刻无比愤怒,却依旧克制着一脚踢翻屏风上前揪住钟毓领口大声质问的冲动。
缓缓绕过屏风,钟大宝好奇问道:“怎么?你很希望我谋反伏诛吗?”
“你,你真的没死?”钟毓看清了钟大宝的面容,颤抖的手缓缓伸向李氏,示意李氏将他搀扶起来。
“我不但没死,更没有谋反,在蜀都已和邓士载把往日仇怨悉数开解,我们带着蜀主回长安了。“
钟大宝没等李氏有所反应,率先上前扶住了钟毓的手臂,说到最后眼神陡然肃杀起来,厉声道:“为何跟司马昭告发我要举兵谋反?”
“你……你都知道了?”钟毓闻言一愣。
“该我知道的,我岂能不知?”
钟大宝气愤道:“把家里最成器的男丁全部断送,只是为了让主子消除疑虑,你好保全你那一支……钟毓,钟毓!你可真是好谋算!他日你死落黄泉,打算以何面目去见那老匹夫?”
在钟大宝的连连逼问下,钟毓老泪纵横,“士季,愚兄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呵!迫不得已?”钟大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把扔开钟毓的手,“所以你出卖亲兄弟,就是用来跟主子表忠心?那老匹夫若泉下有知……“
“士季,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钟毓扛不住钟大宝的精神攻击,一把抓过榻边的矮茶几想要强撑起身,却打翻了李氏放在上面的参汤。
随着漆碗落地,一直不敢动的李氏连忙将钟毓扶住,强装镇定指着钟大宝说道:“叔叔,你怎么能这么跟老爷说话呢!”
钟大宝冷笑,一挥手撞开了指着自己的玉臂,仿佛用牙缝挤出了一声不屑,“怎么?嫂嫂这才进门多久,就把自己当成这不仁不义之人的正妻了?”
“你……你……”李氏被怼得一时哑口。
“你出去,这里没你的事!”钟毓撑起身躯,对李氏冷冷哼道。
李氏虽然不甘,还是识趣地捡起地上的漆碗。
待李氏离开,钟大宝余光瞥了钟毓,愤然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二十四年前的事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当年我被司马师绑入他的密宅,要我助他对付曹爽,若不是我早早效忠,高平陵之后你哪来的高官厚禄?一直不告诉你是担心有朝一日事败会牵连钟家,会牵连你!”
“而你,你钟毓又做了什么?作壁上观?我为国家屡建奇功,你儿子过继到我名下都封了列侯,但你呢?你的侯爵之位还是那老匹夫挣的!”
“可笑的是你为了保全自己,竟然跟司马昭告发我要谋反?难道你没想过如果我从来没想谋反,你此举必将彻底断送我的仕途吗?”
面对钟大宝的咄咄逼人,钟毓重重咳了几声,咳得脸颊通红,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
良久,良久,钟毓睁开双眼,用那满是皱纹的枯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缓缓道:“我何尝不知!”
“噢?原来你还知道!是知道你不忠不孝还是不仁不义?”钟大宝揶揄道。
钟毓咬了咬牙,狠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我又何尝不知!”
这一刻,钟大宝终于肯正眼看着钟毓,不过很快他又失望地说道:
“所以,你承认是断臂求生了?噢不,是断颅,只不过断的不是你的颅,而是我的!”
“别说了,士季你别说了!若你一早肯与我把话说开,我们兄弟何至于此啊?”
钟毓懊悔道:“如今你坐拥灭国之功,但也势成骑虎,司马昭欲除你而后快,士季,我已年过八旬,行将就木,你能不能答应哥哥,不要以阖族性命与司马家相抗。”
钟大宝神情缓和下来,将翻倒的茶几搬到面前,还踢开先前李氏跪坐的垫子,一屁股坐在矮茶几上,对钟毓道:
“也不知道你听没听说,那日剑阁外,一道天雷闪落,正好击在我头上,神魂飘忽间,似是见了那老匹夫。”
这事钟毓略有耳闻。
当时先是听闻这臭小子竟然在阳平关附近祭拜诸葛亮的衣冠冢,气得钟毓冲进祖宗祠堂,在钟繇的灵牌前质问他究竟生了个什么玩意。
随后一病不起。
后来听说邓艾没能拖住姜维的六万大军,诸葛绪的三万人马也没能截断姜维退路,让姜维辗转撤入剑阁,心道此役怕是难竞全功。
没想到邓艾偷渡阴平小道,奇袭绵竹关,成功破去蜀都最后的屏障。
后来又听到天雷之说。
初时以为是谣传,如今这话竟从钟大宝口中说出,钟毓心内戚然,忧心问道:
“你真就历得了那天劫?他们说你性情大变,原来竟是真的。”
“哼!这我就不知道了,是卫瓘说的,要不你去问他?”钟大宝说道:
“现在我不关心将来谁当皇帝,对这世间的功名利禄也不感兴趣了,倒是那老匹夫在九天之上指给我看的那片世外桃源,真是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