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齐耀明,是在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夏雪百无聊赖的倚在栏杆上看风景,看到了背着吉他的齐耀明踏着祥云走进风景里。就这样一眼一生,一生难料。
母亲反对夏雪和齐耀明在一起,因为夏雪家里已经够穷了,齐耀明却更穷。齐耀明出身不好,母亲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在那个时代是被专政对象,齐耀明父亲和母亲划清了界限,齐耀明跟着父亲,父亲不久后和一个江北流落于此的继母再组成家庭。第二年后继母就接连生下一子一女。那个年代的乡下,多张嘴就都一份负担。继母手辣,幸好齐耀明命大。十多年后齐耀明生母平反,怜惜齐耀明,就让他顶职成了居民户口。上世纪,居民户口比现在的公务员还让人景仰。齐耀明虽然成了居民户口,但弟弟妹妹的生活学习他主动尽力而为,对父亲和继母也也尽心尽力。新楼建成后,继母却没有给齐耀明留一个房间,齐耀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单位申请了宿舍。
夏雪的母亲说:“连个住的窝也没有,这个人太穷。”
夏雪不以为然:“单位里有宿舍,怎么会没地方住呢?”
他们在单位巴掌大的宿舍同居,很多年没有步入婚姻,但夏雪并不担心,就像小鸟停在枝头从不担心树枝会不会断。
那年,学校组织去普陀,路遇一算命的,大家全停下来听他算。夏雪也凑了上来,算命的看看夏雪的手掌,问了她的生日,沉吟了十来秒说:“你从小吃苦,个性倔强,父亲早殁,有兄弟姐妹,却六亲无靠。”旁边的同事看看夏雪,质疑算命的;算命先生眼睛都没抬,开始抽烟,大家说算命的胡说八道。夏雪虽心里膈应,当时不知什么叫一语成谶。
后来夏雪拉着齐耀明找到一个当地很有名气的瞎子算命,瞎子翻着一只白眼,唱歌似的算了起来,说齐耀明和夏雪日后定会把日子过成方圆十里最红火的。为了这个目标,两人充满信心,加倍努力。他们从零开始,一个人做两三份工作,每天累到十一二点,甚至没力气洗漱倒头就睡;别人看不上眼的机会他们都十二分的热情去坚持。夏雪曾在小作坊做过,冬天一手冻疮,夏天满身痱子,灰尘呛得呼吸困难,满手伤疤粗糙得像砂纸。就这样,五年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能靠自己努力买房结婚了。五年里,辛劳加人流,夏雪大把大把掉头发,头痛、畏寒。但少不更事的年轻没有看到日后身体的衰败。
他们所有的争吵,不为钱,只为陪伴。后来,怀孕、生子,很多的不期而至,猝不及防。以至于多年后,夏雪才知道其实那时自己已经活成了一个笑话。
但这个男人是自己是情窦初开时的第一缕阳光,怀疑他就是怀疑自己。面对异样的目光,她从不去分辨里面的内容是悲悯还是讥诮,她习惯性地忽略。她的视界很小,只容得下老公和孩子。
潜意识并不由自己操控,夏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焦虑的呢?
夏雪怀孕8个多月的时候,齐耀明第一次把一个未婚姑娘带回家。
他没让那个女孩进家里坐会儿,说是陪人家办事情路过,就带着女孩离开。夏雪印象中那个女孩真漂亮:高挑白净,大眼睛,小嘴唇,放在今天,秒杀那什么冰冰,什么baby。第二天齐耀明回来,夏雪问他,齐耀明骂她神经,说那是单位同事的女朋友,他帮个忙而已。夏雪信。
生孩子的时候经济特别困难,因为穷,继母婆婆在夏雪月子期间来呆了三四天就把亲戚们送来的鸡蛋面条毛线全打包带回去了,孩子奶水不足,饿得哇哇哭,晚上为了不影响齐耀明睡觉,抱着宝宝睡在小房间,整晚迷迷糊糊中不是在喂奶泡奶粉,就是在把尿。夏雪都没有时间去想,这就是算命先生说的荣华富贵吗?
孩子出生几个月,齐耀明就连续几晚没回家,说是出差。
若干年后才知道,那时齐耀明陪那女孩回老家住了两晚,钱用完了才回家。那天孩子都高烧,夏雪抱着孩子挂号、验血、配药,挂点滴。回到家,倒在床上烧得起不来了。齐耀明回来的时候,乖巧的孩子饿得在夏雪身边爬来爬去,坐着吮手指。
一年后齐耀明提出离婚,却不是为这个女孩,而是因为余雅丽。他说,他现在事业不顺,余雅丽还是不离不弃,他很感动。夏雪心痛如绞:夏雪抱着儿子哭成泪人,夏雪想象不出,没有齐耀明,她的心会痛成什么样子?别人又会怎么看她们母子。她一天都坚持不了。
她请求齐耀明不要抛下她和孩子。现在想起来,那时自己就应该壮士断腕,及时止损——齐耀明只看到了余雅丽在他不顺的时候没有离开,却看不到自己这个原配妻子是如何的风雨同舟,同舟共济。这样的坚守还有什么价值?现在她偶尔想起,只是奇怪齐耀明为什么会答应放下余雅丽回归家庭,自己的话真的能改变齐耀明的决定吗?这成了一个谜,至今还是不曾揭开谜底。
后来,齐耀明赶上了下岗大潮。
下岗后他开过店,帮人开过车,跑过推销,都不好,后来做了建筑相关的包工头。开始入不敷出,全家就靠着夏雪的微薄工资艰苦度日,那时齐耀明不管去哪里,都会回家睡觉,有一次他把储蓄罐的硬币装进兜里就去离家百里的城市揽业务,国道线上拦过路的长途客车,靠两条腿走几个多小时都会回家。
慢慢地齐耀明赚到了钱,买了车;生意也做到了江苏、安徽,一个月里有十来天睡在家里。有时他说累了睡在宾馆,而那宾馆离家不到十公里。
男人多是只能共患难,难得同富贵。所谓的没有共同进步、缺少共同语言,不过是拿着花店里包装花束的层层叠叠的彩色纸当作遮羞布而已,风一吹,萨拉拉作响,日晒雨淋,蔫不拉几耷拉成一坨。
穷的时候齐耀明没钱可以让夏雪管,有钱了,齐耀明从不愿意把钱交给夏雪管,夏雪脸皮薄,不愿意计较。
齐耀明经常和朋友吃饭打牌洗脚唱歌,有时带上夏雪母子,孩子没人带,夏雪基本上吃完饭就和儿子家了。也有两次陪齐耀明一起打牌的是夏雪的三个小姐妹:阿彩、银子和许琳珑。有一回夏雪一觉醒来一点多了,齐耀明还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发现齐耀明睡在沙发上,不知是几点回来的。学校里碰到许琳珑,许琳珑说她们12点就结束了。夏雪觉得有些奇怪,下班回家忙着家里搞卫生竟忘记了问,后来偶尔问起,齐耀明说没看时间,不知道打牌到几点。
有几回,齐耀明说许琳珑叫打牌,问夏雪去不去。夏雪说儿子要上学,她要上班,家里要搞卫生,她让齐耀明去,齐耀明显出勉强的样子去了。半夜醒来,齐耀明还没回来,夏雪打个电话,却关机了;夏雪有些奇怪。迷迷糊糊的,被卫生间传来的洗漱声吵醒,一看床头时间,已经两点。夏雪问他怎么这么迟,齐耀明说手机没电,打牌结束去吃了宵夜,第二天许琳珑却说十一点就打牌结束去吃宵夜,她和阿彩走的时候银子和齐耀明还在吃。这么能吃!这两人真是吃货。
一次,齐耀明说打牌后去吃夜宵了,第二天许琳珑说银子有事,提早歇了,齐耀明送银子回家,她输了翻本的机会都没有;夏雪感觉奇怪,她笑着问银子几点歇的,银子说,打牌打得太迟了,睡眠严重不足,记忆力衰退了。
夏雪问齐耀明:“怎么银子说昨晚是你送她回家的,上次也是你送的。”
齐耀明咳嗽了一阵说:“嗯,这不是很正常吗,都是你的小姐妹,半夜三更安全第一。”
“那你就直接说是你送她呀。”
齐耀明用力把茶杯一趸:“你想说什么?你他m的,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夏雪问:“打牌几点结束,你是几点到家的?我妈轮得到你骂吗?”
齐耀明恼羞成怒,骂她弄不灵清,用力一推,夏雪撞在床头柜上,一抹,一脸的鼻血。十来岁的儿子被吵醒了跑过来,看到夏雪一脸一鼻子的雪倒在床前,吓得傻站在门口。齐耀明摔门出去的声音把儿子又吓着了。那之后,儿子个性内向起来。
夏雪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不然齐耀明何以如此生气?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自己豆蔻年华时的一缕灿烂,怀疑他,就是怀疑自己,那么自己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阳光了。
儿子读中学后,家里就少了烟火气,齐耀明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只有电视和自己在喘气。
4、这是个小世界
夏雪是那种习惯于把自己的工作,自己在工作中的作用看得特别大的人。所以她必须一丝不苟。她把手表调快3分钟,早起3分钟;早自修提早3分钟,候课提早三分钟。三分钟,就能改变学生吗?
夏雪现在任教的这个班级,是她能从一年级带上来。这个班的每个孩子,于夏雪,是责任,更是一份美好愿景。几十年的口碑,不是学校发的,是做出来的,是家长认可的,她分外珍惜,。
“鬓微霜,又何妨!”接手这届一年级的时候,四十六了。孩子们的个头还不到夏雪的腰。夏雪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小小的计易萱抱着妈妈的大腿哭喊着追妈妈,夏雪追出去又哄又抱才把她留在教室;第一个月,男孩子下课玩得忘了上厕所,夏雪烧了热水,用自己的洗脸毛巾给他洗小屁屁……夏雪又是老师又是妈妈。只是现在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蜜缸里泡大的,孩子的父母基本上是第一代独生子女,基本上对别人要求的多,基本上认为别人对自己好是应该的;基本上不知道自己也应该对别人好。
走下单元楼,手机提示有微信。夏雪打开,是钱金莉的:等会我在你们小区门口等你,要不要给你带早餐?
夏雪回了个笑脸:谢谢,不用了,学校有早餐。
刚放下,手机又响,金莉微回复:我给你做了几瓶蜂蜜柠檬茶,清肺润喉,等会顺便带来。
夏雪回复:好!
钱金莉是梁晟钰的妈妈;梁晟钰是夏雪现在带的这个班的班长。
钱金莉眼里,她的梁晟钰最重要最完美。
这个寒假工作群里,教学处李主任和魏副校长在催问研究性小论文的进展。研究性小论文获奖,会给学校加分,影响到学校的考核,校长会上强调过。
夏雪把通知转发到班级群里,提醒大家抓紧。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绝大部分的竞赛是家长和老师在比,夏雪不怕指导辛苦,怕的是家长有怨言。有时也会非正式的指名一些学生参与,以确保不会出现零参与的尴尬。
钱金莉打来电话,说她和安鑫和薛雨睿妈妈联系好了,她们抱团完成研究性小论文,需要夏雪提供帮助,夏雪说没问题,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先定主题,在进行实践活动,实验探索,然后是写小论文,
两天后,梁晟钰把文字材料发了过来,夏雪一看,沮丧!才三四百个字,几乎全部是网上下载的资料;图片与材料之间没有任何衔接。夏雪心头拔凉拔凉的。
薛雨睿的压缩包发过来了。夏雪忐忑地解压后打开,笑意就从嘴角溢出来了。四大块,图文并茂穿插叙述,有理有据,脉络清晰,几乎不需要多大的改动。
夏雪一边看一边感叹,读书这事,天资和态度差不多同等重要的。一般从三年级开始孩子的学习成绩分化会越来越明显,有些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能说,至少不能公开喊,这也算是一种厚道。
但真正拉开差距的是没有天赋还没有态度,自由懒惰,又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也往往是这一群体。
夏雪把薛雨睿的文字发给梁晟钰看看,其实主要是给钱金莉看的,很多妈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有对比就能有客观清醒认识吗?老师的评价都是是不清醒的:明明是反应迟缓的,老师说“你忠厚本分低调”;明明是课堂上随意讲话影响纪律的,老师评价是你能积极大胆发言……局长、专家要求正面评价,不然对孩子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家长本就觉得自家孩子好,这下更是全优了。
金莉眼也不例外。文档发送了,钱金莉没有回复。
《沙家浜》刁德一评价阿庆嫂“这个女人不简单”,钱金莉也是当之无愧。钱金莉扁脸扁身材,嘴唇很薄,颧骨高高。有人说钱金莉是小三转正,但钱金莉说她认识梁晟钰爸爸的时候,梁爸已经离婚。夏雪相信钱金莉的话,一来她讲的有时间有地点,夏雪就觉得必是真实;第二,听说钱金莉和梁爸原配的颜值不在一个频道,原配很漂亮,只是缺心眼。钱金莉还告诉夏雪,她认识梁爸的时候,梁爸事业不在线,是她出钱出力帮他度过了难关。那时她还是小姑娘,但已经为她的老板撑起了销售这爿天。她把自己所赚的都给了梁爸。于是钱金莉在夏雪眼中瞬间变得形象高大。后来梅舒颖偶尔说起才知道钱金莉竟比梁爸小十一二岁的。
梁晟钰是梅舒颖带到夏雪面前的,梅舒颖说是她朋友的孩子。因了这层关系,一年级一入学,夏雪就让梁晟钰当临时班长,一个月后转正,班长当到到现在。
钱金莉做的蜂蜜柠檬茶口感胜过超市卖的。去年她也给自己做了两罐,夏雪分了一罐给同事,同事喜欢得不得了,自己原本没觉得那么好,被同事这样那样一说,也愈发感觉好了。最近复习得有些上火。
夏雪没开车,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正看到钱金莉开着她的宝马5停下。她打开副驾驶室,后座的梁晟钰像小猫叫似的叫了一声夏老师,继续慢慢地喝着牛奶,吃着煎饺。她吃东西的样子,夏雪看得抓狂:嘴微张,门牙微露,微微一碰食物,齿尖微微一沾,撕下微微一丁点面皮儿,双唇就微微一合,抿着嘴,你只能感受到她的腮帮子微微上下嚼动的意思,但不能确定是不是在吃。夏雪很怀疑她嘴里有没有东西。夏雪想起小时候每回放学后母亲总让她赶着七八只大白鹅出去觅草。那时路边的草都让他们这么大小的孩子割猪草割得精光了,剩下的每天鹅们都来“扫荡”,已经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可怜的鹅们连草根都挖不出来,最后都选择卧坐躺平。夏雪怕回家母亲看不到鹅的脖子粗起来会骂自己,一个劲催鹅们起来,可是大白鹅伸着脖子叫几声就是不起来觅食,夏雪急得想哭,那心情,和看梁晟钰吃早餐的感受是一样一样的。看得出钱金莉也着急,可又无奈。夏雪到嘴边的话就打了个转原路返回了。
有得吃的时候,吃也是个问题。现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吃不到的,人还在为吃犯愁——什么都吃不香。
“钰儿,煎饺给韩夏老师一份。这是我做的,给你带了一份,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学校早餐天天吃粥吗?粥和煎饺是标配,柚子茶装在袋子里了。”
“哎呀,今天太幸福了。”
“有我在,你能不幸福吗?你们学校学生跳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很清楚,学校和警方正在调查,还没有官宣。”
“我听说是他们班主任骂孩子,骂的很凶,孩子受不了,午饭都没去吃,就跳了楼。”
“谁说的?还有鼻子有眼!”夏雪惊讶但更生气。“好多人都这么说。”
“瞎说!”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好,喜欢把事情往坏处编,编得越坏越离谱越能满足那些心理阴暗的犄角旮旯,想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正好可以凑一桌。但凡有点什么事,社会上总有那么一股势力,按照自己个人喜好揣摩杜撰。怎么不去编穿越剧呢?这其中仇视老师的,更加气势汹汹。他们用追星追网红的劲头猛踹教育和教师,夏雪曾琢磨过,这是一群欺软怕硬,无所事事的人,想做网红又想立牌坊。
夏雪想了想说:“虽然没有官宣,但是你说的应该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孩子谁敢骂他们?家长骂孩子,孩子报警;老师批评重一点,家长投诉,我们干嘛去骂他们?做我们的学生又不是做一辈子的。聪明的年轻老师佛系着,责任心强一点的老师,也学乖了,怎么动不动就说我们骂学生?我们傻呀?”
“还有一个版本说,快期末考了,作业多压力大,是学生作业做不出,老师不让学生进教室......反正就是学校和老师的问题。”
“这话你也信?他们教室在校长室正对面,每个走廊都有监控,这可能吗?学生不骂老师已经开恩了。”
“我也是听说的。”
“说这话的,对老师、对学校该有多大的仇啊!”夏雪想了想说,“我们了解到的是吃了午饭回教室后,两个孩子吵架,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就开始有言语上的冲突,到了教室另一个孩子也加入,跳楼的孩子以前经常说“大不了就是死!”这次被那个孩子拿来怼他,说:有本事你就跳下去死给我们看看!有本事别诈尸!老是拿跳楼吓唬谁?这孩子脑袋一热,蹿上课桌直扑窗口,大家还没回过神,事情就发生了。这是比较有根据的版本,信不信随你。”
“这么句话一激,就跳下去了?”
“你以为呢?”
“现在的孩子怎么了?”
“宠的!被媒体和社会害的!”夏雪有点不高兴。她也不是针对钱金莉,只是一有什么事,家长们这么说,媒体和社会喜欢踩着无权无势的老师上位,体制内的一线教师心里的委屈愤怒,大多敢怒不敢言。
下了车后,又有些后悔: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就做不到淡定呢?
学校虽然明确要求所有人不要议论学生跳楼之事,但很多时候,堵不是唯一的办法,就像夏朝最后那个君主桀,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故而有了“时日曷丧”;老师们三缄其口,家长更是穷追不舍,刨出各种大瓜小瓜,孩子们更是成了八卦传播的主力军。
面批作业的时候,钱进悄悄地问夏雪知不知道,他的妈妈和六年级跳楼的王凯凯爸爸是老乡。夏雪回过头盯着钱进看,钱进受到了鼓舞:“我妈妈说他爸爸以前在厂里上班的,现在不上班了每天打牌。那个王凯凯去年才转到我们学校,他们原来的学校不要考试的,我们这里要考试。”
“什么学校不要考试?”
“蒲公英学校啊。哦,不对,不是不考试,是老师不批试卷的。”
“那你是觉得考试批试卷好还是不好?”
钱进看看夏雪,想回答又不回答的样子,让夏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故意摆出严肃的样子。钱进大约想到了说实话的后果,只得说:“考试好,这里好。”
“哦,那就得好好学习,上课听的认真点,不然考试就死定了。”
钱进一溜烟赶紧跑回位置上。
5、压死骆驼的笔
瑜伽八十五卷十二页云:因缘者:谓诸行种子。因缘。谓有为法、亲办自果。此体有二。一、种子,二、现行。
王凯凯的经历和亿洋很像:爸爸妈妈都是外省的,王凯凯从小就交给外公外婆带,亿洋也一样,并且从小是和手机和游戏放养长大的。
王凯凯的爸爸妈妈买了房,成了新本地人一族。就把王凯凯接了过来,王凯凯刚从老家来的时候是在蒲公英学校就读,一年后才转来他们学校。这孩子游戏玩的多,成绩不稳,父母心大,对孩子的成绩不怎么讲究,孩子本身对父母没什么感情,总是沉默对抗,也挨过爸爸的打了。
母亲生了二宝,王凯凯说的话更少了,有时候和同学聊天说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陈丽娟知道后打电话问家长是不是知道,家长说没关系,孩子就是这么说说而已,他没这个胆子的。
陈丽娟大约是感觉自己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心里很不是个味道。只是别的孩子成绩差,心理素质特别好,一通批评转身就忘记,但王凯凯不同,陈丽娟怕他较劲,批评的时候尽量绕开他。出事的时候,王凯凯和董瑞鑫有点隔夜仇。
董瑞鑫是何许人也?董瑞鑫是全校特殊学生中的特殊存在。他的特殊不仅仅在于学习成绩,更在于情绪的管控。
一年级刚入学,第一个星期就两次闹着跳楼,一次上课突然无缘无故站起来说:“烦死了,老子要跳楼!妈了个x!”一次撞到同学,老师让他和被撞的孩子握握手说声对不起,他就火了说去跳楼了,吓得年轻的班主任哭着喊人,所有人都赶来了,校长副校长也赶来了。后来几乎每个月这孩子都得上演跳楼大片,课堂上,想唱就唱,想跳就跳,还指着老师骂:“你个傻x!”班级中有家长来学校抗议,希望孩子转学。但人家家长不愿去特教学校,也没办法,毕竟学校是无权剥夺适龄儿童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学校两头做工作。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每天上午一二两节课由学校的党员干部、青年先锋负责在“心灵屋”给他开小灶。到时候每个老师拿点好吃的好玩的哄着董瑞鑫安静地坐下来,学一点最简单的知识,学多学少不计。虽然一二年级期末考测,语数两门课加起来没超过30分,好在也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学习。三年级以后,语数英科四门课加起来没超过20分。董瑞鑫妈妈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
后来,班主任因为追赶阻拦董瑞鑫骑跨在栏杆上的跳楼动作,先兆流产而才有机会脱离了这个班级。换了个代课老师。
这个班不仅有董瑞鑫,还有王瑞鑫、李瑞鑫、赵瑞鑫……三年级体育老师代理班主任,四年级了,传说要换沈老师去接这个班级。沈老师是何许人?这么说吧,她一个眼神,能让学生控制不住的两腿打哆嗦。但是沈老师在校长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坚决不接这个班,其间哭晕过去n次,救护车都来了。吴校长没辙了,只好自己亲自上阵教语文,副校长教数学,音乐老师当班主任。
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学期,学校来了个考编制的实习生,校长就让小姑娘接着,直到陈丽娟接手这个班级。
陈丽娟自然是不愿意的,校长亲自做工作,答应她只带一年,就随陈丽娟挑班级,并请陈丽娟的丈夫来做工作,陈丽娟老公是成校校长。陈丽娟才心不甘意不愿的勉强答应了。
带这样的班级诸多不利:
花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精力心血,未必会看到成绩。就像母鸡在给一个没有受过精的鸡蛋孵化;第二,看不到成绩,老师失去价值感存在感,负面的情绪体验就会排山倒海的;第三,学校考核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绩效考核往往是垫底的。如果是末位淘汰,那带差班的被淘汰的概率就大得多;第四风险太大。万一哪天出了事故,不管有没有班主任在场,都是逃不了的责任。
王凯凯刚转来的时候,有一回午餐,董瑞鑫嫌食堂的菜不好吃,骂骂咧咧的,大家已经习惯了,权当背景音乐。只是新转来的王凯凯同学还不太明白其中的玄机,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又站起来看看董瑞鑫的餐盘,这可惹毛了董瑞鑫,董瑞鑫腾地站起来,抄起餐盘劈头盖脸的直接砸向王凯凯:“你M的,看什么看?叫你看!”正副班主任立刻冲过去,一个护住王凯凯,一个挡在董瑞鑫面前,王凯凯同学的茫然委屈和愤怒,都挂在眼泪里。
平时总说教育公平,但具体到不同的教育环境,公平是一种美好的追求。比如对董瑞鑫来讲,他获得了超标的教育公平,那么被他影响的整个班级,他们的教育公平在哪里?对这个班的老师,又何尝体现了公平性原则?
专家们讲的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那何尝不是“何不食肉糜”?
其实说起来董瑞鑫也可怜,妈妈是独生女儿,她不喜欢上班爱打牌,三十多岁招了个外地女婿生下董瑞鑫,奶奶视若珍宝。董瑞鑫年逾四五岁时,拆迁款花掉一部分,赌掉一部分,所剩无几了,爸爸和妈妈奶奶在一场纷争后,携款开着车走掉了,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董爸在老家是有妻儿的。董爸走后,母女俩对董瑞鑫更是宠溺。大家说董瑞鑫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在这次事件中,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一支笔。
前一天王凯凯没注意到自己的签字笔掉在地上,等发现的时候董瑞鑫捡起来了。王凯凯无奈的看着董瑞鑫拿走了;今天他发现自己的笔出现在邵某手里,意欲索要追讨:“这笔是我的,是我妈给我买的,我在这里做了记号的。”邵某说这是董瑞鑫跟自己换的,董瑞鑫用这支笔换取了他三张卡片,除非王凯凯还给他。争执不下,索要无望,王凯凯生气的嚷道:“你再不还我,我跳楼了!”
邵某手里握着那支起争端的笔,一脸不屑,不以为意:“你吓唬谁呢?你已经第几次说要跳楼了?你敢跳楼,母猪也会上树!你要敢跳,我就把这支笔送给你!胆小鬼!”
王凯凯脸色铁青:“我跳给你看!”话音刚落,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王凯凯一跃而起,跳上课桌,踩着课桌扑向窗口。
当时正是餐后小憩,多数班级学生有的在搞卫生,一些在玩闹,还有一些正抓紧写作业,王凯凯跳下的时候,一个女生正经过事发教学楼下的空地。女孩子冷不丁看到一团人影从天而降,“嘣”的一记闷响,摔落在自己身边不足3米之处,掉在地上的男孩呻吟了一声,蹬了两下腿,不动了。女孩子愣愣地看了近十秒钟,方如梦初醒,一个“啊”字没喊完,就瘫倒在地上。
刚穿过操场的魏副校长远远地看不真切,直觉是出事了,奔跑而来的同时,马上打电话给其他领导。领导们很快赶到,可是谁也不敢挪动孩子,怕造成二次伤害,只能立刻拨打120和110,同时对女孩进行呼喊。
120还没到,校医赶到。在校医指导下,李副校把车开了过来,女孩子被抱到车上,立刻直奔医院。
120比110早到。把王凯凯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立刻驶出学校
钱进让夏雪看时,救护车已经开出学校,魏副校长守在原地,等警察的到来,正在对现场进行保护。
孩子直接送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在外开会的校长和家长差不多同时赶到。急救室外,李副校长一头细汗,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客观的、不带情感倾向性的三言两语说了大概,妈妈一头汗一脸泪,爸爸一边不时地向校长问一句,一边在打电话,听得出是在讲孩子的这件事。校长和李副脸上堆满焦急,但是被问到细节时,委婉的告诉爸爸,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目前争取孩子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其它问题后面可以深入探讨。
凌晨的时候,两位校长在确定孩子没有生命危险了,才离开医院,妈妈继续留守陪同,爸爸说有事先回一趟家。
学校教育教学工作还是一切照旧。
夏雪以为大家会议论纷纷,没想到早餐在食堂里,没有一个人谈及这个话题,大家像商量好似的异常默契。她浏览了一下本地教育网和政府网站,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第二节下课,夏雪走进办公室,便看到许琳珑把自己的凳子挪到梅舒颖身边轻声聊着,夏雪听得不太真切的一句:“人家的事,说一句不知道么好嘞,像我们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少开口最好.....”许琳珑回头看到夏雪进来,立刻堆出一个干涩的笑,轻轻地挪回凳子,伸个懒腰:“哟,一节课都下课了?下节课是我的课,哎呀,我PPT呢?PPT呢?”
“嗯,一节课了。”夏雪淡淡的跟了一句,放下课本,去倒了半杯热水。
梅舒颖和许琳珑的身份是有些不普通的。她们的丈夫都是公务员干部,许琳珑长得甜美,皮肤特别白皙,曾有过一些绯闻,但都没有被证实;她老公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小办事员到如今的科级主任,传说许琳珑功不可没。两口子资产不少,但许琳珑说还欠着钱。许琳珑最神奇的是脸上的笑,不同的人她的笑都是不同的且笑脸和变脸一样,说还就换了。
那时,许琳珑把她儿子送到夏雪班里后,许琳珑隔三差五来找夏雪,对夏雪好得跟姐妹俩似的,后来她给夏雪送来了土鸡、老鸭之类的,说夏雪的儿子马上要发育了,得增加营养......
三年级,学校临阵换帅,让夏雪去接一个六年级毕业班。许琳珑使劲叫夏雪不要接手,说她知道那是个差班,家长投诉了原班主任,不得不换老师。可夏雪觉得问题再大,做了才能解决,而且总是要解决的;再则这是学校安排,自己从没想过可以拒绝领导的工作分配。
自从夏雪不再教许琳珑的儿子,许琳珑仿佛一夜之间从夏雪身边蒸发了。因为刚接手新的班级,事情有点多,等一切班级工作有点头绪,夏雪突然想起好久没碰到许琳珑了。后来,开会时偶尔碰到,也只是笑笑点个头。
办公室里三个人都没说话,只听到许琳珑整理书本的声音。
梅舒颖笑着打破沉默:“找到没有?要什么PPT,你自己一张嘴,什么PPT都比不过。”
“有那么厉害?”许琳珑起身去续了热水道,“肚子里有货,嘴巴才能厉害,就像你这个阿梅,还有夏雪,都是大才女。对不对?”
“我么嘴巴担当,算嘴才吧。好嘞,你赶紧去上课,马上铃声响了,校长说过候课制,你再不走,小心校长请你喝咖啡。”
“那算了,我还是去上课吧。我去候课了。哎呦,真累啊!我的腰,又痛了,哎哟,哎哟....”许琳珑“哎哟哎哟”地喊着离开办公室。
夏雪觉得她应该在校长和她老公面前这样的呻吟才对。
梅舒颖反问,你怎么知道她没有?
梅舒颖也起身倒水。她看看门外,脚尖一勾,门轻轻地虚掩上,恰到好处的只留半指宽的一条缝:“这个许琳珑!出去连门都不带上。”
夏雪看看不说话。
梅舒颖接着说:“许琳珑,她说镇政府和学校班子紧急公关,要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消息蔓延,这下陈丽娟有的头痛了。”
“陈丽娟不是在医院吗?”
“老师嘛,轻伤重伤都不能下火线的。”
下午,夏雪有有二年级的美术课,二年级在操场对面的启智楼。路过前天的事故地,夏雪生出些嗟叹,正要转身穿过操场,看到六七个男男女女围在学校楼层布局示意图前研究这什么。这是领导来视察还是其他单位来学习的?还是……正想着赶紧远离,一个中年女子叫住了她:“哎哎,这位老师,你们校长室在哪里?”
夏雪微笑着指了指面前这幢楼:“行政楼二楼。”说完快速向启智楼而去。
托管课开始前,有十五分钟休整。办公室小六发布,她第二节课去校长室报销单签字,看到校长室围了一群人,听他们说的,好像来问跳楼学生的问题的,态度很凶的,两个副校长都在。
唐灿问她听到什么了,小六翻个白眼:“我哪里敢多呆一会儿?就听到一句说学校要给说法,没听完我马上离开了。不过有个男的特别凶的样子,袖子捋起,有纹身的,他还拍桌子了。”
“是的是的,聪明的,这么血腥场面,校长也不想让我们老师听到看到的。”
“哎……”许琳珑叹了一声
一支笔,惹出的祸还远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