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街转弯的小巷口,忽然碰到一个骑着驴、带着眼纱、打扮整齐的妇人。那妇人瞧见细珠,赶忙从驴上下来,笑嘻嘻地说:“珠姐,你这是要去哪呀?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我刚才在远处差点没认出来。”她拉过细珠,互相拜了拜,又问道:“你背上背的是慧哥吧?”细珠这才认出是勾栏里的陈宝姐。想当初南宫吉在世时,哪次酒席少得了她们这些人凑趣?陈宝姐又问:“大娘怎么样了?”细珠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陈宝儿听了,忍不住擦起眼泪来,说道:“大娘是个好人啊,怎么遭了这样的事!”正说着,慧哥又哭着喊饿,要吃饭。
陈宝儿还算有良心,急忙从头上拔下一支银掠儿,递给细珠说:“你拿去换些钱,给哥儿买碗面吃吧。”说完,眼里掉下两滴泪,上驴走了。真可谓是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这烟花女子的多情,反倒衬出那些辜恩负义之徒的卑劣。
暂且按下云娘在监牢之事不提。巫仁逼问拷打云娘索要金子一事,风声越传越远,城里城外议论纷纷:“听说有几千两金子呢,他得了贼赃,却不上报上司,还把他家大娘子关在监里,非要一千两银子才肯放人。”巫仁本是南宫吉家的伙计,众人皆觉他此举太过狠毒,心中愤愤不平。
武城县的学生员中有个柳学官,他儿子柳懋义是个正直仗义的好秀才。南宫吉在世时,曾慷慨借给柳学官五十两银子,助他去济南上任做训导,且分文利息未取。柳懋义一直感念这份恩德,至今未还这笔钱。又因巫仁钻营代捕官职,代理县印后,对待朋友傲慢无礼,柳懋义便约了原在南宫吉家做先生的庄素斋,让他写一份公呈,打算等刑厅查盘下学行香之时,联合全体学生向官府申诉。
公呈写完,一直等到四月中旬,山东新上任的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战乱后地方事务繁杂,但凡涉及盗贼案件,都需申报提审。东昌府的推官谈采,是江西拔贡出身,脾气倔强。巫仁骑马到交界之处迎接,随后跟着进城。第二天行香完毕,便开始盘查仓库、巡查城池。来到文庙前,两百多名学生整齐排班行礼。行香结束,学生们上堂讲书,领了赏纸后,一起跪下,称有公呈要递,关乎地方大事。刑厅接过公呈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具呈东昌府武城县儒学廪增附生员柳懋义、庄弘仁等。呈为假官谋英隐匿贼赃事:窃照本县典史巫仁,原系已故提刑千户南宫吉门下书办,因冒籍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城,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籍武城,实本县之恶蠹也。去岁,故主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主出首在官,贼首李小溪已提在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并贼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楚氏,强捏奸情,逼索千金,拶夹至今,监羁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追狱索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凶,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乞追赃翦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为此上呈,须至呈者。计开首状在案原赃:金元宝三十锭银元宝一百锭收入匣子,大皮箱八只金银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已上家人全福妻胡氏原状提证”
刑厅看后大为震惊,立即传唤巫典史。先查看他的籍贯,写着汴京人,某年由吏员出身。学生们齐声说道:“他如今在大街西买的杨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县官,他借代捕之名,前任按台来丈量土地,见没官办事,他钻营得到署理官职。没想到汴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他便在此地横行霸道。大宗师您若不为地方除害,我们就去面见按台申诉。”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巫典史脸色苍白如土。刑厅当下下令将巫仁锁了起来,把县印封存入库,让学官看守城池,准备申报按院后,另派官员来署理县事。原来刑厅见公呈提到诸多赃物,还指望巫仁能送些好处,把公事了结,回禀察院。巫仁见事情败露,无奈封了一百两银子和一锭金子,派长随悄悄送进去。
这谈四尊一开始看学生们的呈词,并未全信,暗自思忖:“赃物是有一些,但哪有那么多?或许是学校里的人故意夸大巫典史恶行。”到了晚上,长随送来巫典史的禀帖,上面写着“白米一百石、黄米十石”,谈四尊吃了一惊。接着传进一个大匣子,灯下打开,里面一锭赤艳艳约十两的黄金,还有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谈四尊见财起意,心想:“这家伙太可恶!有这三百两金子,怎只送我一锭?想独吞大头?我可不能便宜了他!”于是寻思了整整一夜。
天亮后,谈四尊关上门,把巫典史叫到后堂,避开衙役说:“你只把这三百两金子交出来,我就不再追究其他事,不管你报多少赃物,我都为你做主。”巫仁只是一个劲磕头,说道:“原本就这一锭金子,小的怎敢隐瞒!”刑厅大怒,立刻升堂,让人拿大板,重责巫仁二十板,然后即时送进监牢,和泰定、李小溪关在一起。
全福之妻眼睁睁瞧着巫仁鲸吞了赃物,自家丈夫无端丢了性命,这案子却没个说法,她去讨要理应领回的包袱,也被巫仁蛮横拒绝。悲愤交加之下,她毅然补递了一张状子,状告巫仁劫财杀命。那状纸上,逐笔开列的赃物明细,与先前学生们所呈公呈别无二致,桩桩件件,皆为铁证。
刑厅接过这张状子,眉头紧锁,即刻差遣贴身长随去找巫仁索要金子。巫仁呢,矢口否认,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口咬定绝无此事。长随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如实回禀。刑厅听闻,顿时怒从心头起,他深知武城县眼下没了县官主理诸事,万一耽误了案子,后续麻烦无穷。左思右想,他不敢再有耽搁,小心翼翼地将全体学生的那份言辞恳切的公呈,同全福妻子满含血泪的原状,仔仔细细封装完好,呈报到按院那里,只盼上头能早日彻查,还这一方百姓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