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师姐。”
那一声呢喃,因周遭寂静无声,让二人听得十分清楚。喻不言转脸望去,断臂的少年趴在仲幸生背上沉沉睡去。伤势太重,他实在难支撑。
喻不言手背试了试其额头,不见发热,松了口气,低声道:“他是同门师弟么?”
仲幸生少见的疑惑,思考一阵,摇摇头道:“我不知。”
喻不言惊愕:“你不知?你叫我师姐,他也叫我师姐,结果不知他是谁?”
仲幸生解释道:“我的确不曾见过他。”
喻不言问道:“会不会是师傅新收的徒弟?”
“新收的?”仲幸生一笑,笑得太轻,无法让人分辨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你师傅六年前就死了,何来新收的徒弟?”
“六年前?”喻不言喃喃,“竟是死了这样久。”
仲幸生没回话,沉默地往前走。喻不言本欲问师傅怎么死的,可看了他那低眉垂眼的神情,不知怎的莫名问不出口了,自思道:“师门无师,师弟妹四处游历,真如一盘散沙。”
走将一炷香左右,游光复来,背后跟着七八个壮汉,俱是缺胳膊少腿的。看似凶神恶煞,实则畏畏缩缩。见了喻不言和仲幸生,竟是一个两个跪下来,嚎啕大哭:“姑奶奶,天师!您两个大发慈悲,送我们往生去,别叫这厉鬼磋磨我们了,实在是受不了!”
喻不言厌恶地拍走他们的手,问游光:“你做了什么?”
游光瞥一眼,冷淡道:“不来的,被我吃了。”
此话一出,那几个恶鬼吓得肝胆俱裂,口吐鬼气,其中一个原地变作一缕烟,当场散了。
喻不言不知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怕光景,竟然变成了鬼都再死一次。拔出剑来,招呼道:“好好,谢谢你了,休息罢。”
游光多看她几眼,变作一抹光重回赤剑里。
仲幸生看看样子,寻了旁边一个石头坐着,怀抱着少年,继续刻未完成的木偶,免得一会子封恶鬼没容器。
喻不言手执赤剑,笑吟吟道:“来,讲讲罢,你们几个恶鬼缘何在此害人啊?”
几个恶鬼推推搡搡,喊道:“你是大哥,你来说!”推出一个烧焦的鬼来,他回首骂了几句,面对喻不言,立即跪在地上,觑她手里赤剑,连连叩首,颠三倒四地说着。
原这一伙人是千峰岭的土匪,专作打劫、掳人索钱的勾当,有时不小心抓来个穷的没赎金,就一刀杀了草草丢了。
某天,这几人抢了票大的,喜得吃酒作乐。不成想分赃不均,酒气上头,拔出刀来就是砍,不消几下就剩下土匪头子还活着了。他清醒来,假模假样哭几声,到不觉难过,喜那钱财都归了自个,打了哈欠,撇去一地狼藉睡了。梦中喜得大钱,呢喃欢呼,打翻了桌上烛台,一把火将他连带一个土匪窝全烧光了。
土匪头子道:“一闭眼,钱没了,人也死了,又见兄弟几个,免不了一肚子怨气,就做了生前的勾当,倒也有趣。”说着,焦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笑,丝毫不觉得人作了鬼是什么坏事,反继续以害人杀人为乐。哪怕如今成了鬼,赚不来什么钱。
喻不言冷眼看他,手中持剑转来,直对他。吓得这土匪头子脸一皱,扑簌簌落下来灰黑,颤着身体伏在地上。
喻不言脚踩他的头,剑指其身后小弟,对不远处仲幸生嚷道:“这等生前杀人,死后害人的恶鬼是做不来护岭鬼神的,太过邪狞,反惹了路过人沾染晦气。”
仲幸生看她嘴角冷笑,了然她要做什么,轻描淡写道:“一剑斩灭,太过轻松,先叫怨报怨,仇报仇,安抚了其他冤魂才是。”
“正有此意。”喻不言说,将土匪头子踩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各路枉死的兄弟姐妹,今有斩师降恶鬼,是屈,是怨,是冤还是恨,尽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纾解心中愤恨!待怨气散去,我二人送各位入地府,求得来生顺畅,不做了这岭上冤魂,蹉跎度日!”
话随风渐渐散去。初时沉静,了无动静,待过三两息,一个包着头的村妇走将来。她看了喻不言,跪地求道:“天师,小女有冤。”
喻不言将赤剑递给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土匪头子,说道:“我解不了你的冤,你自己来。”
村妇持剑不敢,喻不言见如此,站在那群土匪背后,贴符令其气作实体,不得散了逃跑,而后毫不留情将土匪头子踹飞。她见了,先是怯,后是怨,再是恨,两手抓着长剑胡乱在恶鬼身上戳。砍了十几下,颤抖着丢了剑,跌在地上呜咽。
喻不言捡起剑,往后一看,多少的冤魂藏在阴影里,惧怕又怨恨地看过来。多数人是如此的。
不是所有人死了都是什么厉鬼恶鬼,这些枉死屈死的,大都普通,既不害人,也不惹人,死后也如生前这般。因着一口怨气,成了四处飘荡的游魂,不害人,也没甚厉害,只是不甘心,很委屈。时日久了,没有阴差鬼卒勾魂入籍,就散在天地,成了一抹余气。
喻不言道:“不要怕,都来报仇罢。”
那些个冤魂,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恨盖过了怯,一股脑地冲过去,狠狠撕咬起来。喻不言站在外侧,听着恶鬼的凄厉惨叫不为所动,紧紧盯着他们,免其使诈散了。
喻不言算不清过了多久,冤魂们将死前怨气吐出,狰狞面色恢复平静。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来一一道谢。
喻不言道:“此番怨气散去,可入轮回。依着先前所言,我送你们走。”说罢,脑中想象送鬼的法子,却只有一个什么“以身送鬼”,记不大清。欲要动作,被仲幸生喊停手了。
仲幸生神色难辨,低沉道:“冤魂太多,一个个送了太麻烦,召一个无常鬼勾走罢。”
喻不言看密密麻麻的冤魂,道一声:“说的是。如此是走无常了?”
仲幸生点点头:“协助无常鬼勾魂是作走无常,你记得么?记不得让我来。”
“人想不起,这个想想能行。”喻不言思索一阵,两指夹符纸,低声道,“人有冤,鬼有屈,游魂不走难消愁。此千峰岭冤魂众多,以我之名,召无常来勾,求得魂归往生。”
话音落,符自燃,烟气久不散,化成漫漫雾霭弥漫山岭。不多时,自雾中荡起叮叮清澈铜铃声,两个黑衣白腰带的鬼卒走出来,但见:
一步一摇铃,铃声勾魂迷;
手握黑白索,断生绝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