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不言将男人扶起,道:“你是何人?为何愿意作护岭鬼?”
男人作揖回道:“小官姓柳,名明志,乃落安人氏。六年前携妻小来青水赴任,听闻当地说此岭土匪掠人,闹得人心惶惶,就同官兵抓捕。不想当天突下暴雨,山泥滑坡,被土匪趁机杀之。”
柳明志说着,瞥土匪几个一眼,继续对喻不言道:“小官心有怨气,不肯散去,却因生前死在土匪刀下,死后不敌恶鬼,护不住路过百姓,着实惭愧。今日幸得天师还怨,念曾同青水有过一线官缘,故贸然上前,想做了护岭鬼,守青水乃至路过各人,平安无事,再不被恶鬼害了。”
喻不言听他一言,心觉合适,却怕是一时兴味,再三道:“你可想好了?做了护岭鬼,往日只得在木偶中,失了今日轮回的机会,往后兴许就没有了。”
“多谢天师提醒。”柳明志认真道,“小官想好了,绝无后悔之意。”
喻不言听他言语诚恳,见他眉目舒朗,清朗正直,是个诚心护民的好官,不想还未施展本事,就枉死在这群土匪手中,着实可怜。
“好,你等等。”喻不言转身找了仲幸生取木偶。
木偶刻得闭眼含笑,活灵活现。喻不言笑道:“手艺这样好,日后若不斩鬼了,也能雕木头赚钱去。”
仲幸生抬眼,欲言又止,没有接话。喻不言以为他是累着,并不在意,正准备将柳明志封在木偶中,身后人捉住她衣袖,问道:
“你就准备这样封他了?”
喻不言疑惑:“还有什么没做么?”
“败将、厉鬼为人供奉,因着戾气大,煞气狠,以恶制恶。”仲幸生说,扯喻不言俯身,耳语道,“他太过温吞,没恶气,无法降服了路过野鬼,怕是没几时就要被吃了。”
喻不言拧眉,同低语:“如此说来,他不行?”
“并非如此。”仲幸生摇摇头,“他生前与青水有官缘,且是因民剿匪而死,于情于理都最为合适。”
“你一下说不行,一下又说行。”喻不言说,直起身来,略有无奈,“别趁我想不起来搞车轱辘话,快说说,用什么法子?”
仲幸生两眼弯弯,放缓了语调,解释说:“你我是斩鬼师,神护目,故不被鬼迷惑;民护身,故可肉身斩鬼。我两个非常人,血亦同理,以血在木偶画符,可助他一力。不过,日后如何,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成。”喻不言应声,将之前割开的伤口挤出血滴入木偶,递给仲幸生道,“这我不会,须你来了。”
“好。”
仲幸生以血画符与木偶上,喻不言复接过,转身回柳明志面前。他低眉垂眼,作了个揖,老老实实等着。
喻不言道:“我最后问你一次,若是不愿,现在可随阴差走了。”
柳明志道:“小官没有不愿,从始而终。”
喻不言点头,抬手将他召过来,化作一缕烟封在木偶之中,再以血符固之,叮嘱道:“护岭鬼须得护来往行人无鬼侵扰,人记得你,为你奉香火贡品,可佑你成此岭鬼神。如若做不到,失了人信,叫人砸了丢了也不可怨,只因你毫无作为,未尽其力。”
木偶道:“这个小官晓得。生前青水曾逢干旱,小官去向城隍告之,若不降雨,就砸了。而今小官当是和城隍做着同样的事了。”
喻不言笑道:“你为官,不也是做的同样事?”
“天师说的是。”
喻不言找独目白讨一个神龛,他说这哪有?就找四手黑当场劈木做了一个。喻不言寻了个地方,将神龛木偶置放好,再削一木牌刻了『青水县令柳明志护之百鬼勿扰』,点一根香在前,立了他的身份。
喻不言道:“待日后香火多了,你便可脱离木偶身。不过,只能在千峰岭,无法出去。”
“小官明白。”
喻不言起身离开,旁边尚有些没走完的冤魂,见状齐齐走过来,伏地稽首:“多谢柳县官相护。”说罢,一一挨个走了。
“看样子还是有些本事的。”独目白附耳对喻不言道,“若非如此,这些个冤魂早被恶鬼吃了干净,哪里还能剩这么多?”
喻不言叹道:“好官难得。”
冤魂尽数走完了,独目白和四手黑没待在人世的理由,齐齐走了。临了还千万分叮嘱,要喻不言寻到好吃的召他们出来尝一尝,再说一次地府东西不是人能吃的,也不是鬼能吃的。
喻不言好笑道:“地府的饭这样难吃?阴王没意见么?”
仲幸生轻哼:“他是有人间供奉,自是吃得多,哪里同无人挂记的鬼来比?”
喻不言讶然:“你知道的这样清楚?”
仲幸生含糊过去:“之前听说过。”
二人一起看了少年,见其睡得正香,松了口气。再看天已微亮,知道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能再多留了,故而准备走。
“天师。”木偶里传来柳明志的呼唤。
喻不言转身,上前问道:“怎么了?”
木偶沉默许久,长叹道:“千峰岭古榕树下有一玉簪,是我遗物,劳烦斩师将其收着。如若在青水遇见我妻,将其交还与她,若她已再嫁,就请天师不要惊扰,免惹得她伤心为难。到那时……还请天师将此物还与我在落安父母,告之他们我已化为鬼身,不得尽孝。
“我这一生,为官为儿为夫为父俱不尽责,才落得草草而终。今能以鬼神之躯护来往行人无扰,佑妻儿父母无忧,庇后人无恙,已是心满意足,尽得无悔,叫他们不必为我伤心难过。”
喻不言寻着古榕树,挖出一根断裂的玉簪,拂去上头的土灰,擦干净收入怀中。抬头望天,已是天光明亮,再无来时阴气森森。
清风拂叶日光现,一线霞光别样红。
喻不言拍拍手中土,笑道:“看来今日又要热了,趁早下岭罢,免得再热出一身汗。”
仲幸生点点头:“也饿了。”
喻不言笑两声,扶着他背上的少年,许诺:“好好,下了岭,叫你好好吃一顿。”
一路不停走大半日,二人终是下了千峰岭,长舒一口气,渡过老汉说的浅河滩,洗漱一番。
仲幸生背着少年,行动不便,喻不言就将袖子打湿了,在他脸上胡乱抹了抹,弄得他眼上嘴里全是河水。他听话地不扭头,垂着头直让她在脸上好一顿磋磨,没好气道:“你将我的脸当面团玩了?”
喻不言拧干袖子上的水,将他脸上的水珠擦了干净,掰其脸仔细端详,笑眯眯道:“我这师弟说话好笑,对自己甚是不理解。那面团遇着水可是要化了,你却出落的越发好看,想来是一颗水晶了。”
仲幸生抬眼瞧她,轻哼一声不答话。别过脸去,眼睫挂的水珠在日光下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