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等凄惨苦楚,她只能当做视而不见了。
许香默默地叠衣,喻不言在旁陪着她,扯话问道:“夫人,墙上镇宅符是哪里来的?”
许香抬眼瞧瞧,回道:“是大伯子友人留下来的。”
“难怪此间幽静无鬼。”
许香微微一叹,心中数不尽的苦楚随之而来,低声道:“我也不知大伯子友人是谁,只他未走前时长盯着那张符发呆,长叹一气,十分忧郁。我曾问他一问,此物何来,是谁的。他只笑笑不答,又说以后会再见。我想,那是他很重要的人,只是还不知他见没见到,若是见到还好,若是不曾……日后我们如何告知他那友人他已不在了呢?我只一想,就十分难过。”
喻不言望那张符,无声叹气,抚着她的后背安慰。
“斩师,我只是恨,我只是怨!”许香狠狠道,“我丈夫心善人好,我哥哥也是温厚待人,我亦不曾害人怨人。将心比心,为何这等好人要死了?那些恶人本就该死,为何死前还要害了好人?他明明要到了家,我和丈夫就等他回来,为何会这样?”
喻不言沉默回应。此时怎么讲都是无用,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恶有恶报”等这些话,都是迟的,是雪上加霜的。这时候再提他两个认识,她实在是难以启齿,不如就此作罢了。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许香喃喃低语。
许香同余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道长大的。她小时家中算是过得去,不愁吃喝,父母做些小生意,宝珠一样娇宠着,怕她在家中待着无趣,就送去东街一书生开的学堂。那书生就是余白。
许香听许多长辈说,余书生自小天资聪颖,有大才华,本该去赶考那一年,突然家道中落,不得已一个撑着一家。谁知不过两年,家中父母得了病,一个个死了去,仅剩他同一个八岁的弟弟。不曾想次年,弟弟糟了风寒发热,手头无钱,耽误救治,烧得哑巴了。
每每有人提起他来,免不了一阵唏嘘,说是可怜,又是可叹,还是悲哀。叹他没了大富大贵的命,须得一辈子领着哑巴弟弟凄惨的过日子,将来无钱不说,也难娶妻。
多是余家平日待人温厚,余白的同窗愿意帮衬一把,就拼凑些钱,给他置办一间学堂,让他有的生活来源。
许香九岁入了学堂。那里头多是年纪小的孩子,正是顽皮,听不进去余白的讲课,再说他长得温温和和,说话没甚气势,也不若旁的老师打手心,故没几个小孩将他放在眼里。
如此这般,他那哑巴弟弟更不必说,私下里多是欺负他的。他一个哑巴上哪诉苦?只默默流泪,趴在桌上哭罢了。
许香是家里宠着的宝珠,家中天老大她老二,父母没一个不顺着她的。她平日里最爱听讲侠女的话本,如《红线传》《香丸志》等等,最是见不惯这等事。
某日几个顽皮小子又来欺负哑巴,她当即拍桌,喝道:“你们只敢欺他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告状罢了,算什么男子汉?真是小人!”
几个欺负的小孩同她一般大,正是爱着面子的时候,听她一说什么“小人歹人坏人恶心人”,当即恼羞成怒起来,骂道:“他一个哑巴算什么男子汉!看你是女的不欺你,该是庆幸,不要多管闲事了!”
许香才不怕,袖子一撸,桌子一掀,冲上去就是打。几个小孩一惊,也是跟她撕扯起来,一伙小孩闹作一团,又是尖叫又是大笑,笔墨纸砚落了满地。待余白匆匆忙忙赶来时,几个小孩已经黑成一团,面都看不清,更不知伤了哪里。
事后学堂停了几日,余白挨个上门道歉。他是人嘴闲话里的可怜人,多数都愿宽待几分,施施善心,唯有几个爱护的父母稍显冷淡,不愿再将小孩送去,余白将钱退了。
许香打了一场,浑身酸痛,却是心里爽利,油然而生的高兴。父母怜她,不愿让她再去,可经此一战,将护着哑巴放在了心上,对其生了责任,恐他再被欺负,哭着闹着要去学堂。父母拗她不过,待她伤好,将她又送进去了。
许香同余念坐一桌,百般的同他讲话,逗他笑,带他玩,事事顾着他,免得他形单影只,甚是可怜。时日长了,她发现余念聪明又手巧,一个人的时候揪着叶子小草编家禽小鸟,活灵活现,十分漂亮。
许香捧着那只小鸟爱不释手,高兴道:“你居然有这样的手艺,太厉害了!”
余念腼腆一笑,又送她许多,全数被她宝贝似的装进小盒子里。后来她才晓得,这些是他私下里学的,想要编的好些卖钱补贴家用,不叫哥哥一个养家太过辛苦。
彼时许香对余白印象实在不多,只感觉是个好讲话的老师,课堂上说得绘声绘色,几次都将她带进去了。余白因她护着弟弟,对其多了十分关照上心,偶尔余钱了给两人私下买糖分着吃。
许香不愁这些零嘴,都以自个牙疼不好,把糖推回给余念看他吃。她还偷偷攒钱,趁着学堂休息时找余念玩,两个上街买些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若是再遇到不长眼的要来欺他,许香一个瞪眼撸袖,就将几个顽皮孩子吓跑了。
余念不好意思受她许多,就画一张画,写一副好字,再编许多鸟雀儿送与她。脸上多是羞赧之色,说不出话,便藏着脸,躲在袖子后,偷偷地瞧她神情。
“哎呀,我太喜欢啦!”许香同他坐在树下,绕着草雀儿的尾巴,笑意盈盈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该吃吃该喝喝,我不差钱!那是我所有中的一点点,但你却把全部都给我了,算起来,我才是那个受你好处多多的呢。”
余念眨眨眼,笑着看她。
彼时许香以为,日子就这般欢欢乐乐的过去了。未曾想那年饶化害病许多,母亲也不曾逃过,一病不起,再见不能。父女两个痛哭一场,为其操办后事,那时候父亲抱着她,哽咽道:“日后爹就你一个了,定会好好待你。”
然而不过半年,父亲就再续弦,成了新家。许香虽大吵大闹过,可事已经成,她一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抗拒着接受。
是时她十三岁,父亲续弦那夜,偷偷爬屋后狗洞出去,找着余家兄弟两个大哭一场。余念手足无措,默默地给她擦眼泪,余白做了热饭哄她吃,待夜深又将她暗暗送了回去。
许香赌气道:“我死在外面他们也不会管我!”
“这话不能乱说,父母不会不管你的。”余白同她中间隔着余念,不紧不慢地护着他两人走。
许香生着闷气,又听他道:“日后若有什么事,尽可找我。学堂上我是你的老师,授你知识,学堂下,你可唤我一声哥哥。”
许香一愣,余念牵着她的手紧了紧,弯唇笑起来。余白摸了摸弟弟的头,对她笑道:“既是哥哥,怎会没人管你?快回去罢。”
许香抹着眼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