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的族人、同党全都被诛杀。张彩死在了狱中,还被陈尸示众并车裂其尸。内阁大臣焦芳、刘宇、曹元以下,尚书毕亨、朱恩等人,总共六十多人,都被贬谪降职。过后,朝廷大臣上奏刘瑾所更改的法令,吏部有二十四项,户部有三十多项,兵部有十八项,工部有十三项,皇帝下诏全部依旧制加以拨乱反正。
颠倒的一切终于又颠倒回来。刘瑾伏诛后,廷仪吓得胆战心惊,日日躲在家里,就怕锦衣卫上门抓他或者接到吏部削职的公函。躲了几日,发现没啥动静,趁夜偷摸跑来找我:“大哥,我听说内阁和吏部要处置逆瑾党羽,康海被削为民,王九思等也都被谪贬了,我会不会有事啊?”
“你也在阉党之列,但是别担心,我已跟李阁老说好了,先把你调去边缘衙门,提督四夷馆,远离众人视线,等朝堂稳定,危机解除后,再慢慢回调。”
廷仪总算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我成日提心吊胆,就怕朱瀛和玄真观的人胡言乱语。”
“当初说好咱们哥俩一人站一边,我肯定是要保你的。你连刘瑾的面都未见过,也未参与过任何谋逆之事,朱瀛已经下狱,我会跟刑部打招呼,他若乱说话,就先把他发落了。”
“这次幸亏大哥提前部署,才能相安无事。对了,我听说焦芳致仕后,他那傻儿子还想着晋升侍读呢?”
“他还在做梦呢?御史和科官都在联名弹劾他,能保住一条小命回去,已算是万幸了。”
“焦芳、刘宇都被削官,那内阁由何人增补?”
“拟补刘忠和梁储。”
“这下好了,他们都是大哥的同年,您以后在内阁总算不怕受制掣肘,可以大显身手了。”
“可是……我想辞官了。”
廷仪突然听我此言,惊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为官三十年,入仕之路虽有曲折,但总的来说还算顺畅。如今终于能拿起手中的权力保护家人,这是我的初衷和使命。可在内阁的这些年,虽然身居高位,却因皇帝对国事政务的慵懒懈怠,以及权幸、政敌的扰乱,让我与李阁老一样,难以建树,没有什么成就感。票拟文书的旨意就算呈了上去,可等到真正施行的时候,大多又有变动,导致与原先的心意相违背,令我十分困扰。
我如今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特别有限。每次回到家,看到夫人为了等我,挑灯劳累,尽心侍奉左右,毫无怨言。她还那么年轻,甘愿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嗣,把全部的精力和爱都奉献给了两个小儿子和这个家,总觉得亏欠她太多。杨慎为了科考,一直在国子监和礼部学习,我与他父子间的见面和聊天都少了很多。
小孙子耕耕乖巧可爱,一天天长大,我抱着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回忆起当年还在孝顺胡同的日子。那时杨慎刚出生时,父亲也是开心地抱着他,教他学走路,学说话。彩云那时还在我的身边,时常叮嘱我注意饮食起居,端正言行礼仪。出门前总会亲手为我扶正冠帽,拉直袍摆,将我送上轿子。蒋氏抱着妙娃,百媚含羞,让我轻叩她的鼻尖。一到夜里西厢房里就会响起她美妙的琴声。过去的记忆不断地在脑海中翻涌,我突然非常想念小时候的世耕园,向往回归乡野的生活,去奉养父亲,常伴于他膝下;带着知音和小耕耕夏日去桂湖泛舟看荷花,冬日去田庄踏雪赏寒梅。
我于是向皇帝奏请退休回乡,结果皇帝说了一通好话挽留我,不允我辞官。不仅不放我走,还因我在平定朱寘鐇叛乱中力荐仇钺有功,晋升我为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荫杨恒为中书舍人,赏银一百两、纻丝四表里,弄得我推都推不掉。
我越发觉得这个皇帝与众不同,高兴起来,赏赐无度,毫无章法。他若是对天下人都能像对我这般好,也不至于民怨迭起。安化王之乱刚息,河北又爆发了刘六、刘七起义。他们这群“响马盗”在霸州起义,与齐彦名和山东杨虎领导的义军联合起来,在京师以南和山东地区到处流窜,扰乱当地治安。杀地主官僚,焚毁官舍,劫取兵库,释放狱囚,声势浩大。刚开始,在杨一清的推荐下,朝廷派左副都御史马中锡和张伟提督军务,镇压义军。谁料身为儒将的马中锡心肠比较软,他面对义军,力主招抚,甚至亲自带着酒食到刘六、刘七大营“开诚慰谕”,众义军首领对马中锡也很友好。朝廷派兵镇压义军,每时每日都在消耗大量的军饷和钱粮,马中锡出兵多日,却拿着朝廷的钱跟盗匪打成一片,平乱的进展十分缓慢。
四川的鄢本恕、蓝廷瑞的义军也是节节胜利,于年底占领了营山。就在这样一个时局动荡的时代,皇帝依然不怎么过问政事。他身边有个锦衣卫指挥使叫钱宁,天天带着皇帝到处玩。我是知道他的,因为他就是镇守太监钱能的干儿子。钱三儿死了之后,他因推恩做了锦衣卫百户,到了北京,又因依附了刘瑾,便留在了皇帝身边。他有个绝活,会左右开弓,深受皇帝喜爱,甚至在豹房与他同饮同寝,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掌管诏狱。
皇帝对异域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热衷于学习藏语、梵语和藏传佛教,自封“大庆法王”,钱宁就给他进献番僧,兴建寺庙,让皇帝披着僧衣与藏僧诵经演法。皇帝喜欢异族女子,钱宁就推荐回族人于永,给豹房送去无数回女,夜夜笙歌。
这些对治理国家没好处且分散皇帝精力的人长期养在宫里,消耗着国家大量的钱粮器物,吃的、住的、用的、玩的,全都靠各地进贡,百姓的负担日益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