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却没人能对着她那张稍显稚嫩的脸蛋产生敬畏。“安塞姆·贝尔曼,哈罗德·诺普,两位好先生;难道你们这几天来还没闹够,想要让别人也欣赏欣赏你们的笑话吗?”
“喂,老师。”艾斯库尔向赫洛投来疑惑的眼神,小声地问道。所有为人处世的经验都来自于肚子里那群教徒的巨龙非常不理解眼下的情况。毕竟在他看来这少女完全没有任何超凡的本事,显然不会是两个年轻力壮男人的对手。“她怎么装得一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因为真正的绅士都应该学会尊重一位女性发言的权利。”赫洛也低语着回答。“至于是否要尊重发言的内容,那又是另外的知识点了。”
叫做安塞姆的金发男人听完这段责难,不仅不恼,反倒是笑了一声,歪了半个身子过去向她央求道:
“是我错了,贝妮。别因为这事拒绝明天和我的表演。我会保持安静的,我发誓——埃洛希姆在上。”
他谄媚的态度被一只涂抹了艳丽粉色指甲油的手推了回去。
夹在他与亚麻色头发女孩间的一位老妇人也开口了。
“嘘,亲爱的,嘘。”她说着,“别那么叫我们的小贝缇娜。她真的会生气的。”
赫洛又偷偷看向那位先前被他下意识略过了的老妇人。她一身艳丽过头的接待服外套了一件貂皮大衣;面料与衣饰同一旁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活像是一朵开始朽败枯焦的粉色月季。
光是眼见,赫洛就能想象得到那位老妇人身上谅必也散发着鲜花腐烂的气味——这样的人最爱用大量的香水试图遮掩自己的年老色衰,却不知这并非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老妇人也回望向他,因衰老而浮肿的上下眼睑磕碰出一个蹩脚的媚眼。
“啊呀,骇死我了。”赫洛连忙低下头回避这发致命的子弹,开始默念着,并不怎么虔诚地向伟主埃洛希姆祈祷起来。
主座上的那位当事人终于结束了思考,这位一身简便但做工精细的猎装的丽人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桌子。
“好了,各位。”她略显沙哑的嗓音打断了这场闹剧。“对这件事我已有判断。”
“阿卡,先领我们的两位客人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她吩咐着,从一开始静静侍立在她身后的黑发汉子便沉默着走向赫洛与艾斯库尔。
“其他人先散了吧。最近天气有些恶劣,我们还有很多要准备的。”
赫洛看向那名似乎是她侍者的汉子。他一头粗粝的黑发混着各色丝带扎成许多辫子,脸上的一层涂料与数道疤痕丝毫不掩那对眼睛里的神采。随着他的接近,一股混合着动物脂肪和皮毛、折断的草木、冷杉油脂与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北地雪裔。赫洛早就在书中读到过,在几乎早与超凡绝缘的壤层界里,依然有少数保持着特殊信仰的民族。这显然是一位罕见的脱离了部落,并服务于外人的北地雪裔:他们最大的特征就是那头依照自身信仰的四十九属相编织的发辫。
由此看来,结合外面正在呼啸的风雪,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差不多可以确定了:这儿恐怕正是壤层界北大陆的铁棘帝国。它的名字在学术之城的报告里常有提及:因为严苛的自然环境与起源的历史,这里是最早取得学术之城的支援与合作的地方,说是蒙受他们的荫庇才得以建立的帝国伟业也不为过——这也是斯奇恩底亚的优良传统了:作为超脱世俗之外的智慧之城,即使他们从不宣称,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乐于扮演这边的世界的引导者、拯救者、调停者——或许还顺便把这边的世界当做他们最大的试验场。
看来他距离自己的目标不远了。赫洛心里颇有些松了一口气:作为在壤层界与学术之城关系最为紧密的国家,他在这儿寻找到一位同乡的概率肯定是最大的。
他和艾斯库尔很快被解开了束缚,跟着这位沉默的雪裔上了楼。不经意间,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被那仰着头也在看他的老妇人吓得逃也似地钻进了走廊。
很快,当他们换掉了湿漉漉的衣服——虽然艾斯库尔那身是他自己幻变的——浑身焕然一新地回到会客厅,偌大的宴会桌边只剩下了那位主座上的女性。
她整个人坐在那儿,干练的猎装与长裤显得身姿格外挺拔;那头暗红色的微卷长发在灯光里熠熠发亮,像是一柄烧得正旺的火炬。
待到二人重新落座,这位一眼就能分辨出其地位的女主人便开了腔。
“多余的话就免了吧。我是西北行省本地的珂赛特。珂赛特·斯匹兹。是个商人。很高兴能够认识二位。另外,这位是阿卡。我的护卫。”她指了指身后那位回归原位的雪裔。这位汉子仅仅只是向二人点点头致意,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他不太擅长通用语,万望二位理解。”
“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很难相信,时隔百余年,传闻中的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又一次派遣了新的学者来进行游学。”珂赛特一边说着,身子微微前探,仿佛在遣散了众人后,终于打算仔细窥探一番两名不速之客似的。
“老实说这应该算是一场意外。”赫洛纠正道。但他很快被对方话里的信息所震惊:
“等会儿,你说时隔多久?”
“百年。”珂赛特笃定地说。“上一个正式到访铁棘帝国,被当时的皇帝陛下古斯塔夫四世以国礼相待的学术之城学者,距今已有142年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击碎了赫洛开始变得轻松的心情。虽然学术之城里的学者都已经或多或少是个超凡者,要么就是超凡种,寿命大多远长于普通人;但指望一位极度依赖源能生存的超凡存在,停留于壤层界一百多年只为等候他的拜访,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无异于要求一条鱼在沙漠里存活一百多年。
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设想过的攀附同僚,在壤层界也过上好日子的梦,也像葬身石油海里的那艘小木船一样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