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哀怨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
“求求你救救我我们不是同伴吗小姐小姐先生先生小姐小姐救救我吧救救我”
窗户一扇接一扇地在消失。
伊璐琪一边艰难地奔逃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已经重新变为深邃的黑暗的回廊另一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就像她过去睡在那些严丝合缝的大垃圾箱里,偶然睁眼时所瞧见的黑暗。她喜欢令人安心的黑暗,但这种黑暗带着腐烂和沤馊的味道,窸窸窣窣的虫子与老鼠的骚动,让她感觉自己一旦睡着过去就会腐化成黑暗里的一滩烂泥。
但黑暗之中又有两个奇妙的东西。
那是仿佛简笔画的两个人影——不,不如说是两条在黑暗中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的丝带,各自围成了一个简单的人形。那光芒让伊璐琪想起雨后城镇的积水上那层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油膜,美丽,并且恶心。
人形的四条肢体在黑暗中不断地狂舞着,象征头部的圈却一动不动。明明他们在不断逃离,两道光圈却似乎始终与他们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光彩流转间,它们仿佛感觉到了伊璐琪投来的视线,舞动得越发卖力起来。
随着它们的舞动,回廊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嘈杂。这感觉让伊璐琪想起了有一次她穿过伊空河畔的禾草丛时,那些满是蓬絮的禾草穗,夹杂着锋利的草叶子,纷纷攘攘争先恐后地拥上来亲吻她的感觉。绵延不绝的瘙痒,叶缘切开皮肤的疼痛,密密麻麻的触感与阻滞感,还有不时钻入鼻腔的蓬絮带来的不适感。
声音仿佛化作了实体,不断试图侵入她的身体与意识。
她连忙别开头,专注地看向他们奔逃的前方。闪烁着白光的窗格还在一点点消散,远去,伊璐琪很确信,假如他们就这样停步在完全的黑暗里,恐怕会发生比死还要恐怖的事情。
然而在她的视野里,声音化作了实体,一个个字母在空气中挣扎着浮现,好似从黑暗的蛹中破茧的残缺的毒蛾,翕动着向她发出细碎的哭声。
“您看得见的吧您听得到的吧求求您了我就在这儿救救我救我求您救我……”
眼前的文字是幻觉吗?伊璐琪无法确定。这些文字就开始像禾草穗飞扬的蓬絮般在她的视野里浮现,增生,蔓延。
“呋食沒哈喜哞告堅類吃誘哞現註嘶森拙有噗森拙偶歡嗡嘶堅溫嚁眠蜂魚我噔……”
随着她的奔跑,眼前的字已经扭曲成了伊璐琪无法认知的形状,无法理解的语言。
伊璐琪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越发无法思考。嘈杂的声音无孔不入,就像她过去在垃圾堆里翻出的一朵尚在开放的玫瑰花。那时候的她从没闻过玫瑰花的味道,于是陶醉地闭上眼睛,将花朵凑近了鼻子嗅闻;却在一阵瘙痒中蓦然睁开了眼。
她还记得,自己清楚地看见那朵玫瑰花上爬满了细密的小小的浅绿色的虫子。它们纤毛般细小的足敏捷地爬行着,有一些甚至爬上了她的手,还试图攀援上她的脸。
在那之后她就做了很久噩梦,梦里她看见那些小虫钻进了她的皮肤,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窃语,繁衍,搔动,产卵——这些声音与文字带来的感觉无孔不入,让她切身地体验到了那个噩梦的实感。
“啊……!”在这样的感觉中,伊璐琪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本就疲惫不堪,酸痛不已的腿脚无法支撑住歪斜的身体,她又一次摔倒在地。
耳中的声响随着她的倒地一下子变成了杂音的狂欢。各种她无法辨识的、但让她感觉不适的噪音直接在脑海中奏响,她没有回头,但她下意识间心里了然:它们追上她了。
“小姑娘……!”啊,这是珂赛特的声音。伊璐琪仅存的意识里如此反馈道。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是垃圾堆里一块被数不清的蟑螂围着啃食的小面包干一样,被压迫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唯有蟑螂满是刚毛的足与触须,贪婪咀嚼的口器,毫无意义的声音和存在。
“我……我和你们拼了!”另一个颤抖着的声音响起。这是谁?
好像是个男性的声音。
是艾勒·托比亚斯的声音。
是那个有些可疑,却又很胆小的胖厨子的声音。
伊璐琪回过神来。
她转头,看见了艾勒·托比亚斯。这个一直胆小怕事的胖子的下半身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男人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了,无助地胡乱挥舞着粗壮的手,忽而,他的手触碰到了伊璐琪的脸庞,便突然放缓了动作,轻轻地在女孩的脸上抚摸了起来。
“爱玛,是你吗……爱玛?”他满脸泪水,低声地呢喃道。“是爸爸错了,是爸爸……”
他嗫嚅着,一边将一块有些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伊璐琪的手中。“快跑,快跑吧……”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变成了衰弱的哀鸣。
“啊……救,救……”
一阵呻吟后,他便一个字也没法再说出来了。男人的身躯开始在黑暗中如同早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面包那般,松软地被撕裂,展开,露出里面的五彩斑斓。
伊璐琪还在愣神,一阵大力扼住了她的腰腹,然后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耳畔的风声逐渐取代了那些令她放空一切的嘈杂声。
“他……”她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在她的视野里,向她们追逐而来的奇妙人形变成了三个。只是其中有一个,舞动得格外缓慢。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向那些邪祟,而是紧紧握住了艾勒最后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本属于艾勒的那一份雪裔大公的信物。
“嘘,小姑娘。嘘。”珂赛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要做的只有跑。只有……跑。”
但是她们逃亡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慢了。
不,或许是那些窗户熄灭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把……把我放下吧,珂赛特……女士。”伊璐琪叹息了一声,“否则,我们都……”
“呼……呼……”珂赛特只是喘息着。她双手吃力却坚定地抱着伊璐琪,一言不发,只是蹒跚着向前,向前。
伊璐琪没有再说话。她不能再让珂赛特把仅剩的力气浪费在对话上。更何况,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懂得自己不应在这种时候践踏他人的坚持。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晃动,让她开始动摇。
珂赛特摔倒了。
周围的光晕迅速地抛下她们离去,女商人那头醒目的红发也随之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翳。她双臂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微卷的长发自腮边滑落,仿佛被暴雨打蔫的常春藤般,软塌塌地披散着。
伊璐琪又一次想到了老凯斯帕死去的那个夜晚。
浑身上下的华贵衣裳被血污与破损弄成了滑稽的戏服,那个小丑一样的老骗子在发出凄厉的惨嚎前,也是这样无言地趴在地上。而死亡的使者从四面八方来,把他圈在了伊璐琪看不见的那一头。
她嗫嚅着,开裂的嘴唇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呼……给我。”珂赛特在黑暗中抬起脸。借着远去的微光,伊璐琪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披散的头发下那只露在外面的眼。“信物……给我。”
她慌忙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艾勒的信物递给她。然后又窸窸窣窣地在身上翻找起来,脱掉了一件又一件防寒衣,把沾满了她汗水的那枚滚烫的紫水晶信物也放在了她的手边。一根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木条也落在地上,轻轻地摇晃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