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熙然站在博古轩三楼临街的窗口,楼下诸般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对面商铺门口的地上坐着一个男子,因是被人推搡在地,正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腰股之处。一身浅色衣袍上似被胭脂沾染了几块,脸上也被抹了几条,红一道粉一道五彩斑斓。也不知是如何被人赶出来的,只见他腰带被扯开松松搭在胯上,一面衣襟散至肩头。头上玉冠斜斜歪在一旁,几绺墨发钻出来,四散垂落,远远看去活像是头上顶了束萝卜缨儿似得。
他这一身儿,再加上脸上那神情,委实好笑又滑稽。
适才那一番叫骂已引来了街上来往行人驻足围观,纷纷围在那商铺门前指指点点。
石阶上居高临下站着一位身穿布袍的老掌柜,手中还拎着算盘。只见他双目圆瞪,胸口起伏不停,正一脸怒色的瞪视着跌坐在台阶下方那人。
“快滚,休要耽误老夫做生意!”
“你这老头儿脾气怎的这般暴躁?”坐在地上的男子边说着边用手拍去衣袍上的尘土脂粉,慢吞吞的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狼狈被人指指点点也不见他有一丝窘迫慌乱之色,站起身先是不慌不忙的理好衣襟,束紧腰带,才又说道:“我这不是正和你谈生意吗?要人莫要耽误你做生意却又把人推出门外,这是何道理?”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那老掌柜一听更觉怒火中烧,“你当老夫是三岁稚儿不成?身无分文又无担保,仅凭你一张嘴信口雌黄便要让老夫拿出真金白银与你合伙经商,世上岂有这等道理!”
“在下又不会诓骗与你!在下都说了,哪怕是一两银子,待日后也能……”
“还说不是存心骗人钱财!”老掌柜扬起手中算盘说道:“近日里你日日在东市游走,拿这番说辞四处行骗!一两银子在这东市连块香料都买不起,还大言不惭说一两银子便能入伙经商?各位客官评评理,这人不是心术不正,取巧行骗之徒又是什么!”说到此处老掌柜突然自衣袖内拿出一块碎银子讥讽笑道:“看你小小年纪不思劳作,尽想些偷奸取巧之事!四处行骗还要如此冠冕堂皇,竟连街边乞讨的乞儿还要不如!莫不如你直接向老夫讨要这一两银子,老夫自是不吝施舍于你。”说着便把手中的碎银子扔到了那男子的脚下。
四周指点批判之声愈盛,那男子看了眼脚下的银子一下肃正了脸色。
“老掌柜莫要如此欺辱于人!本公子与你共谋商计,你不信本公子所言也便罢了,为何要如此羞辱本公子!”
“共谋商计?”老掌柜脸上嘲讽神色愈盛,“老夫行商数十年,就凭你一介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敢大言不惭说要与老夫共谋商计?”
这老掌柜在京城确是颇有名望,此时听他这般言语围观众人中便有人嗤笑附和,更有人喊着让老掌柜报官拿人,休要与这等卑劣之人多做口舌。
那男子看着周围众人一张张讥笑脸庞暗暗撰紧了拳头,忍了忍终是没再多做辩解,一扭头离开了此处。
闹剧散场,围观众人四散离去,街道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萧熙然细细想着那男子适才未尽之语,不禁对此人有了几分兴趣。
她回身对尔青问道:“可知此人来历?那老掌柜说他近日里日日在东市游走,所为何事?”
未等尔青回话,岚青便抢着说道:“还真让主子问着了!我见他日日来此,用那一番奇怪论调四处游说别人,所言所行着实奇异便忍不住好奇派人去查了一查。结果没想到此人倒真有些来历,所作之事也委实有趣的紧!”
萧熙然一扬眉,示意岚青继续说。
岚青得到了主子的鼓励顿觉欢欣,倒豆子一般把所知诸事尽数说了出来。
话说此人名叫钱谨修,乃是江南织造府织造钱永臻之子。
江南织造府统领江宁、苏州和杭州三处织造衙门,是为宫廷御用和官用督造和采办各类纺织品的钦差衙门。织造一职虽为大周五品官吏,然因为是钦差,其实际地位与一方总督、巡抚相差无几。
江南富饶,钱家世代掌管织造府,乃江南显赫望族。
钱谨修乃钱家单传嫡子,自小饱读诗书,被父辈悉心教养。钱家是想养出一个气质高华,满身书香的世家贵子,可没成想,钱谨修却偏偏长成了一个爱钱如命,满身铜臭的市井奸商。
说是奸商倒是过了,只是这位钱家大公子不爱孔孟之道,不思考取功名继承家业,倒是一门心思的想做一个商人。自少年时起便总拿家中长辈给的零花钱去外面开店经商,且钱公子于此道颇有天赋,竟也折腾出了些许名堂。家中长辈只当他此举是闲暇时玩耍胡闹倒也没有多加约束,直到今年春闱时他执意不愿参考乡试才恍悟此子当真离经叛道。
家中早就为其前程上下打点好一切,只待他考取个功名,入仕历练几年便可接过织造之位。谁知他一门心思要做天下巨贾,直把他爹气的吐了血也不见有一丝悔改之意。
最后钱永臻一怒之下将他赶出了门,本想着他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在外面受不得苦自然就回去了。可钱谨修在经商一事上的坚持固执委实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身无分文被赶出了钱家,见家中动用权势断了他在江南经商的路便一路北上来了京城。
“钱谨修是想着天子脚下,皇亲勋贵云集之地,自有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可他近日里屡屡碰壁,如今也不知心中可生了后悔之意?”岚青说着又笑起来,“适才那老掌柜虽是刻薄了些,却也委实不能全怪他,实在是那钱谨修所思所想太过奇异,所说之法便是我都觉得他在骗人。”
萧熙然立时问道:“适才他话只说了一半,你且把他所思所想说与我听听。”
“其实钱谨修之意我也不甚明白,只无非是他四处游说他人拿出银两让他去做生意。可是此法与商人间合伙经商又有不同,寻常商人间或一两人,或三五人合伙经商,都需拿出一定数目的银两,待赚得收益后在各自分配。这其中或许各自拿出的银两有多有少,可是从没听说过哪怕一两银子,哪怕十文钱也能入股经商的。可那钱谨修竟说不管入股之人有多少,不论老弱妇孺,此法都可行,还说入股之人无需出力,只需等待他赚取收益后分红就是了。”岚青说着瞪了瞪眼,“哪有这样的方法?出十文钱也能得到分红?主子您听着不觉得他这是四处行骗么?”
岚青紧盯着萧熙然,却见萧熙然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极具深意的笑意。
“这个钱谨修委实有趣得紧。”萧熙然托腮笑道:“尔青去将他寻来,就说有人愿与他共谋经商大事。”
尔青微微一愣,虽不知萧熙然用意何在但主上之命自该遵从,遂即刻领命便寻人去了。
钱谨修不会武,又离开不久,幽云卫要找一个普通人实在易如反掌。
钱谨修正坐在客栈外翻过来调过去的数他身上仅剩的那几枚铜板,只觉身边突然出现一人,往那一站,头顶的阳光都被挡去了大半。
抬眼一看,是一个身穿布袍的清秀男子。这人他曾见过,是街角博古轩的掌柜。
“青掌柜这是?”钱谨修也不管他如今这副尊荣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模样,扒拉了一下垂至鬓边的长发,自认为很是洒脱清俊的对尔青笑了一笑。
尔青眼中笑意闪现,低声回道:“钱公子,我家主上有请。”
钱谨修脸上笑意一敛,定定的看了尔青两眼。
“不知青掌柜口中的主上是何许人也?找钱某又有何事?”
“主上只说,有人愿与钱公子共谋商计。”
“当真?”前一刻还一脸防备试探的钱谨修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激奋问道:“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