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六刻,庙外一阵脚步声,那老乞丐在门槛处吐了口痰,方推开虚掩着的门进来,一副闷着气的表情,那黄疏的眉毛拧在一起,黑黢黢的眸子在眉棱骨的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更显心事暗沉。后首跟着那两个少年,一个进门时趁机往那清秀瘦弱的小家伙脑袋瓜子上重重地拍了一计,差点叫他哼出声来。那狠厉少年进门时用眼角余光斜瞟了一眼十一三人,转瞬又收回了目光,眼里直作无人状。而清秀少年挨了一掌,似乎也不甚疼,只是低着头,进到炉火光照里时,偷偷看了眼三人方向,似乎有点放不下发烧中的孩子,但又不敢作声询问,只是跟着老乞丐二人身后,默默地听着差遣。
那老乞丐支使着二人去拿毛毡,这空隙,换了个脸色,跟芸娘攀谈了起来。
“这小子看着似乎好点了?”他伸长脖子看了看。
“是啊,已经不烧了。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又当如何称呼大哥您呢?”
“咱啊,也没啥正经名字,你叫我智大哥就成了。”他似乎忘记了介绍这几个孩子,“没想到你们几个的药这么灵验?我还以为这孩子八成是要烂死了。前几日烧得呦,嘿,竟然被你们治好了。你们真是神医啊。”满脸堆着笑,那小眼珠子在几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哪有我们几个的功劳,我们啊,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胡乱用的药。我看哪,是这孩子命大,命不该绝。诶,对。智大哥,这孩子为啥伤得这么重?昨晚太晚了,也顾不上跟你问这么多。”
“哦,应该……是不小心跌的吧。”老乞丐放慢了语调,轻扬着语气,眼神闪避了下,然后回身一屁股墩坐在那两个少年铺好的毛毡上。
听到他这么说,后面那个铺好毡准备躺着的清秀少年偷眼看了芸娘一下,待芸娘撞那小眼神,他又怯怯地转过了头去。这一眼里,逗漏着委屈、害怕。
芸娘看那老乞丐如此含糊,心里便十有八九了:这伤啊,定是这老乞丐给打的。
“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啊,最是调皮不懂事,只是,苦了你照看了。”芸娘在凤翔府里一向察言观色得紧,这老乞丐怎么糊弄得了她,“大哥,我看你们一早便出门去了。这是忙些啥啊?难不成这庙还有庙产耕地?如果有能够我们三个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张口。”
“这废庙哪能有什么庙产。我们三个啊,是进城去了,讨一口饭吃,勉强糊口不至于饿死。”说着,他脱了外袍,将里面一个贴身小口袋垫在头下作枕头。只听得那枕头里发出一点叮当清脆之声,想来,不会是些无用之物,否则,不值当如此看顾。
“进城?可是这威州城的守捉,会放你们进去?”
“嘿嘿,这啊,八仙过海,各有各的本事。”笑而不答这问题,“对,芸娘妹子,你们在威州这是约了人来寻你们?”
“没,我们就是休整下,又碰上这孩子发烧,所以等他稍微好些,我们就上路了。”
“是吗?你们可真是这孩子的贵人啊。”听到无人来寻这三人,他很是高兴,“那敢情好,咱们可以多做几天伴儿。”
“不敢当,只是要叨扰大哥你了。”
“怎么会呢。时辰不早了,那你们也早点歇着吧。”不容分说,便在那小口袋上铺上了脱下的袍衫垫着睡了上去。
“是,您早点休息。”
第二天亦是寅时,三人依旧按照昨日那般,出门去了。
不敢轻心的芸娘,依旧轮流值夜,十一起身栓上了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方逐渐亮了起来,休息好了的三人纷纷起身忙活起来,用过了早饭,十一十七正要喂那孩子时,那孩子竟然醒了。
其实,这几日他虽病中昏沉,但也非全然无知,周边发生的动静,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尤其是芸娘训斥十一时。只是听得那妇人又气又伤心,所以他只能作昏迷状,一动也不动。后来便又迷糊了起来,发现十一似乎跪了很久,从天色正亮跪到日渐西斜。病中思绪混乱,但也大致知晓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做了什么错事、逗漏了什么秘密,加上他们俩兄弟为他喂食,心里很是感激。
十七扶起孩子,惊喜地叫了芸娘来,三人围住了这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十七问道。
那孩子浓眉下一双细长凤眼,左右来回在三个人身上打量了下,看着不是坏人且语带关切,才放下警戒心,“我12岁,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冯,他们都叫我挺饿。”因为喉咙里有痰,忍不住咳嗽了两下,“但我叫自己停饿。”
“什么?inge?”十七看了眼十一,十一回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其意。
“因为我饭量大,经常会饿,所以,他们笑话我,叫我挺饿。”他语速很慢,透着虚弱。
“所以,你叫挺饿?”十七满脸疑惑,确认自己没听错。
“不,那是他们叫我的,我叫停饿,就是不会再捱饿了。”他纠正完,又咳了两下。芸娘忙递上水。
“这算什么名字啊。”十七一脸难掩同情。
“孩子,你别光说话,来,喝点水、吃点东西,别饿着了。”芸娘有点心疼。
那孩子由十七扶着,十一想给他喂几口水,他连忙拒绝、自己来,说着伸出无力的手接过碗,自己埋着头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芸娘看着,“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是师……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说话时停了下,连忙改了口。
“不可能,这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弄伤的。”十七抢白了他一句。
“是不是有人打你了?”芸娘抚着孩子的脑袋,轻声问道。
“不是,不是,真的是我自己弄伤的,与别人无关。”说着,他愈发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你看,你可是我们救回来的,怎么可以对你的救命恩人撒谎呢?”十七盯着小孩,直到他抬了眼。
孩子环看了眼三人,他们都热切温煦地看着自己。想到病中他们三人的殷勤照看,甚至为了自己而长跪在地,他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来回逡巡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思考了几秒,重又抬起眼来看着他们。
“是被师父打的。”他轻声蹦出一句。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十七气愤道,“他为什么打你?而且,竟然要下得如此狠手。”
“因为我不顺从他,不肯让他……”他脸一红、止住了,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便常常教训我,偶尔有个错处,便会拿我撒气。前些日子,我又被打了一顿,伤着了手,所以好几天没有偷到东西,师父就更生气了,狠狠打了我一顿,饿了我几日。”
“他竟然让你们偷东西?”显然十七并没有注意到停饿那一刹的脸红,只把重心放在了后面。芸娘想问,却被她这么一打岔,后面就忘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