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氏自圣人之后便再无功绩,还不是照样家庙立龙柱?”
“我爹为大盛南征北战多年,难道连一件萨珊波斯的王朝遗物都用不得么?”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了搁在自己面前的籽玉碗,
“要真按‘僭越’二字来论,这旱时喝酒、游猎宴饮不也对应着一条‘穷奢极欲、罔顾民生’罪状?”
徐知温作势虚拦了一下,笑道,
“那淮长兄是打算‘及时行乐,乐当及时’了么?”
陆绍江笑了一笑,道,
“但若是素食节欲、赈济有度,朝中依旧会有人弹劾我陆氏是在趁机‘邀买民心、养威自重’,如此,那朝中虚名,又哪里及得上这‘季鹰杯中即时酒’呢?”
徐知温附和着笑了一下,叹道,
“淮长兄举杯自酌,我却不能相陪对饮。”
陆绍江抿了口碗中的“珍珠红”,又笑道,
“我知道和厚兄此刻想说甚么。”
“嗯?我想说甚么?”
陆绍江又抿了口酒,脸色稍稍红润了起来,
“和厚兄会引孔圣人的话。”
他握着酒碗,嘴边露出了点儿无奈的浅笑来,
“‘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平生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他轻声说着,不过顷刻,连眼角都染上了一层微红的酒意,
“和厚,那安禹功绝非良善之辈,少年天子更是气盛心锐,我在府中粗览邸报便不觉冷汗涔涔,你此去京师,定要万万小心。”
徐知温温声道,
“淮长,你饮多了。”
陆绍江放下酒碗,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爹将西南军务暂时委托给徐参将,的确是因着他老成谨慎,可这笃谨之人,却是断断作不得郑庄公的。”
“倘或京中陡然有难,安禹功一党虽不敢直接对我爹下手,但定会想法儿抢先一步挟你在侧,万一陛下听信安氏,要借机夺了我爹的兵权,你我该如何自处……”
徐知温打断道,
“淮长兄当立即效仿西辽德宗,以莲目国降而复叛为由,领兵往西域而去。”
“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淮长兄坚称效忠大盛,我爹绝不会有异议,陆将军在京中,也可保得无虞。”
“再者,我若是个庸愚呆笨的,我爹又何尝会安心令我独自同陆将军赴京呢?”
陆绍江默然片刻,道,
“昔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周平王与郑庄公又何尝以为亲子呆傻?”
“就是因着我知道和厚兄聪敏过人,我才更是不忍。”
徐知温轻轻“哎呀”了一声,笑道,
“淮长兄这是在语诋家君猜愎啊。”
他顿了一顿,语气轻松地回道,
“方才还说怕我爹日日来府上唬你呢,怎么这么快便‘忧心悄悄’了?”
陆绍江摇了摇头,道,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此事蹊跷,不似寻常党争猜忌功臣那么简单。”
徐知温笑道,
“能教陆将军连夜布置离营事项的,自然都不简单。”
陆绍江侧过了头,
“你是觉得……”
徐知温摆了下手,笑容浅而薄得覆在脸上,像一层不甚透明的面纱,
“我自己猜的,现下还作不得数。”
陆绍江叹道,
“我知道,射覆隐卜,是和厚兄的拿手好戏。”
徐知温笑道,
“淮长兄比我厉害,素日我与你对饮时,行雅令猜字谜,我哪一次赢得过你?”
陆绍江笑了一笑,道,
“那是你一直让着我呢。”
他的手覆上了触即生温的籽玉酒碗,
“否则,单凭我的本事,我哪里又能真的劝得动你呢?”
徐知温浅笑不语。
少顷,陆绍江复开口道,
“不过,左右眼下我爹与徐参将还未商议完毕,不如和厚兄与我再行一次雅令。”
徐知温笑着应道,
“好啊,淮长兄想行甚么令?”
“筹令,猜字谜。”
陆绍江伸手点了一下酒壶上的龙柄,
“舍了轮席不要,单就和厚兄来猜,我为和厚兄摇筒掣筹。”
徐知温温声笑道,
“若只我一人来猜,这对错之间又如何‘依令行酒’呢?”
陆绍江浅笑道,
“容易得很,若是和厚兄猜对了,便是我喝一满碗,反之,就是和厚兄独饮。”
徐知温眯起了眼,
“淮长兄是想让我在此时‘意外’酩酊大醉么?”
陆绍江微笑道,
“这倒不然,我只是想在和厚兄临走时,看一看和厚兄平日里究竟有没有让着我。”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
“淮长兄是知道我的。”
他微微倾过身,
“我从来就不甘作陈思王。”